此时此刻,他们犹如一群鬼魂,双眼冒着绿光。
旁边搭建木棚的人还在不断搭建木棚,粥棚里的救灾者则趁机大声告诉他们,粥熬好之后他们每人都能领到两大碗,喝完粥就帮助搭建棚子,谁先搭好棚子便可以先住到棚子里躲避风雨。
老弱不必帮忙,可以现在就去已经搭建好的少量棚子里休息。
从现在开始,直到官府处理好他们的返乡耕种之事,他们一直可以在这里领到粥饭。如果有病了的,可以马上去旁边的药棚里看病,并且会有免费汤药。
闻着沁人心脾的米香,看到大雨中的尸体被对方的人抬走掩埋,再听到这样的公告,难民们无不大喜过望。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他们肯定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被富有的好人这样救助,对他们来说太过匪夷所思,被命运之神如此眷顾,美好得像是在梦中。
有人扇着自己耳光掐着自己大腿,有人当场痛哭失声,有人连忙跪下来拜谢,有人抱着生病的孩子扶着兵弱的老人,快速走向药棚。
短短时间内,居民区的,远处林子里的,住在空地上失神等死的——所有难民都汇聚到了粥棚前,在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的约束下,排起了队。
雨还在下,雨势却小了些,在这样的人间场景面前,似乎就连老天都生出恻隐之心,动了善念。
当难民们挤在一座座粥棚里,吃完自己黏稠的粥饭,已是黄昏时分,到了这会儿,天空终于放晴,太阳在云层后露出了头,和煦明媚的阳光又洒落大地。
吃过了饭,恢复了些精力,难民们开始在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的组织下,于各处帮忙搭建木棚。
他们间或彼此简单交谈几句,虽然没力气大笑大乐,但脸上总算不再是一片死寂般的愁容,很多人甚至偶尔还有笑脸。
搭好面前的木棚,将自己从萧县带过来的难民都安置进去,看着披头散发浑身湿透的妇孺们,聚在一起瑟瑟发抖,赵宁皱了皱眉头。
他叫来一品楼的修行者,让对方去居民区买些薪柴,不远处林子里树木虽然多被淋湿,但细枝收起来晾晒一两天便也能用,要多多收集。
长久的饥饿疲惫导致身体变弱,再加上一场大雨淋得从头到脚,身上打满补丁的衣衫还都湿透,若是没有火堆可供取暖,必然会有许多人生病。
去居民区购买干燥薪柴的一品楼修行者们回来的时候,身后竟然有许多平民百姓跟着,他们有的拿着柴刀有的扛着斧头,还有不少人正出门走过来。
赵宁有些讶异。
片刻后,看到这些居民区的百姓,加入到各个砍伐树木、搭建窝棚的人群中,一边卖力干活一边跟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还有那些难民交谈,赵宁微微一怔。
最先来帮助这些素不相识的难民的,是同样出身的平民百姓。
他们或许没有多余的钱粮,可以让这些难民不死,也没有能力,在官府不理会难民的时候改变大局,甚至没有那个胆量,走近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难民群。
但在有人带头之后,他们至少还有一颗淳朴善良的心,有一膀子力气,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帮助同胞温暖同胞。
在这些人出现后,许多难民们的脸上,明显又多了一些光彩。
下一刻,赵宁看到了方小翠。
看到了孙小芳。
看到了薛长兴跟长兴商号的伙计们。
他们推着好几车粮食物资从城门里出来,先是跟就近棚子里的一品楼修行者接上头,然后带着物资去到需要他们的地方,或者卸货搬运,或者加入到砍伐树木、搭建棚子的队伍中。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向赵宁这里走过来。
他们没发现赵宁在这。
他们根本不知道赵宁在这。
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并非是有什么功利目的,而是纯粹做善事。
赵宁来到正在搭建木棚的方小翠、孙小芳面前。
发现赵宁时,方小翠很意外很吃惊,同时也非常高兴,小眼睛完成了月芽状,在看到赵宁浑身泥污,察觉到他已经干了许久的活后,方小翠沾着污水痕迹的眉梢,浮现出一股发自内心的欣喜与自豪。
“赵大哥,你怎么在这?”
“赵大侠,你回徐州了?”
方小翠跟孙小芳不分先后的迎上来。
赵宁简单说了一下从萧县到这里来的过程,说道:
“我能做这些事很正常,你们为何也要带着粮食物资来帮助难民?长兴商号刚刚摆脱困境,眼下可没多少银子。”
方小翠一脸天真与理所当然,她还没从与赵宁重逢的喜悦与兴奋中脱离,说得话显得有些乱:“赵大哥能做这些事,我们当然也要做这些事啊!”
孙小芳则是莞尔一笑,解释起事情缘由:“这都是义父的主意,这些天来,义父早就有救助难民的打算。
“只是商号力量微薄,若是贸然施为,救不了多少人不说,还可能引发难民哄抢粮食,我们的力量也维持不了秩序与大局,所以一直在犹豫。
“今日听说城中许多大户、商贾、良家子,带着大量粮食物资出城来救人,义父便再无犹豫,赶紧购买了粮食、铁锅、陶碗,带着商号的伙计们出来了。”
赵宁微微颔首,表示听清了孙小芳的话,但听清了并不意味着完全理解,他又问道:
“长兴商号是买卖人家,薛东家是商人,救助难民这种出力不讨好,没什么收益的事,并不符合你们的身份,之前也从未听说长兴商号有善名。
“这回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第七三零章 改变
在一品楼上报的调查结果中,确实没有长兴商号以往善举、义举的记录。
长兴商号虽然不是大奸大恶的存在,薛长兴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底线,不曾害过什么人,但也并非什么良善仁义之辈,从不曾无偿帮助过穷苦人。
所以对方今日的行动,让赵宁有些疑惑。
赵宁的话让方小翠很委屈,她不服地辩解:“赵大哥跟我非亲非故,却能帮助方家村,帮助长兴商号,我们为什么不能帮助别人?”
孙小芳则饱经沧桑地叹息一声,如果换一个场合换一个人,她或许不会明说缘由,但眼下在这里面对赵宁,她很自然地直抒胸臆。
她直视着赵宁的双眼,说道:“这都是因为赵大侠。”
“我?”
“对。自从赵大侠出于道义,救了长兴商号,又跟商号伙计彻夜长谈公平正义,上到义父下到走卒,许多人在折服于赵大侠的人格同时,都对公平正义渐渐有了认同与向往。”
孙小芳娓娓道来,那双历经世事艰难沉浮,早就养出了一层朦胧水雾,习惯在各种色彩中变幻的妖娆眼眸,眼下逐渐变得清澈明净:
“赵大侠离开徐州的这些日子,义父通过各种途径,打探河北河东的真实消息,逐渐证明赵大侠所言非虚。
“原来这乱世之中,大晋皇朝之内,真有一方天地拥有公平正义!
“那里的人善良纯朴而又敢于反抗,那里的官府尽职尽责而又不贪赃枉法,那里的权贵富人不再拥有践踏规则与律法的特权,无法鱼肉乡里欺压良善
“公平正义,大道所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是义父近来常跟我说起的话。
“长兴商号蒙赵大哥之恩,得以在绝境中浴火重生,那么长兴商号就该响应赵大侠的号召,尊崇公平践行正义。
“这既是不忘恩不忘本,也是为了商号为了我们的家人与后代,能够生活在一个美好世界中。
“眼下,节度使与张京大战方休,各地多了无数难民,长兴商号力量有限无法改变大局,但拿出一些钱粮救助受苦受难的同胞,岂不是力所能及?
“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这么做?
“我们若不做,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听罢孙小芳态度恳切的肺腑之言,赵宁颇受触动,一时间心潮翻涌。
方小翠用力点头,犹如小鸡啄米,只觉得孙小芳这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把她想说而说不好的想法都表达了出来,当下很是开心,拍着手道:
“表姐说得太对了!
“赵大哥,你知道吗,前几日大山跟癞狗进城,带着特产来感谢我们感谢赵大哥解决了村子的隐患时,跟我们提起过,最近有不少难民路过村子。
“现在,村子已经收拢了百十个难民!大家的粮食虽然不多,但没了张麻子收租、霸占河流,粮食果子加上鱼,养活这百十个难民不成问题。
“现在那些难民都在村子暂时安了家,每日都跟大伙儿一起劳作,相处得可好了!近日还有难民不断过来,大家都在力所能及的救助。
“村子里的人都说,方家村是好心之村,是公平正义之村,绝不会坐视难民在村子内外饿死,否则就对不起赵大哥昔日的救命之恩!”
说到最后,方小翠红扑扑的小脸上,竟然有几分神圣之色渲染开来,一双乌黑眼眸明亮得犹如启明星。
赵宁感觉胸中升起了一股暖流。
与此同时,他的修为气机捕捉到了一些引起他注意的谈话,索性将气机散开,将徐州城外的居民区与窝棚区都纳入清晰感知的范围。
于是,他听到了很多对话,看到了很多场景。
“你看好孩子,我去帮忙。”一名汉子扛起斧头对妻子说。
“你辛苦一天了,饭都还没吃,干什么又要去多管闲事!”妻子很不理解。
“天快黑了,棚子搭得还太少,要是夜晚再下雨怎么办?我回来再吃饭又不会死,外面那些人今夜却可能没命!”汉子出了门。
“你这混小子,家里有活你不干,跑去凑什么热闹,那么多人在忙,缺你一个十几岁的娃?”一名半老妇人责怪拿起柴刀的儿子。
“娘,你忘了前段时间,你卖菜的时候被刘二那个泼皮欺负,是谁帮了你?王大哥跟咱们素不相识,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咱们家里穷,要不是王大哥留下了汤药钱,你恐怕得在家里躺好久,我刚刚看到王大哥出去了,我不管,我也要去,我也要助人为乐!”
小伙子在被老母亲拉住之前,麻溜地蹿出了房子。
“别人的事与你何干,你今天帮了他们,难道他们明天还能记着你的好?你出了自己的力气,回来得晚了累了,耽误了明天上工,掌柜的可不会因为你做了好事就放过你!”
“不要事事只想着自己!如果人人都只想自己,国战之时谁会保护我们?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难道没有家人?”
“你说这些大道理有什么用!”
“大道理没用?错!大道理有用得很!上个月我被掌柜找由头克扣了工钱,是谁帮我要回来的?是那位我们根本不认识的侠客!人家帮了我,可有要求回报什么?人家只说了一句话,要相信这世上有公平正义!”
“唉唉,你去就去,为何要拿家里的粮食?”
“空手去算什么?我就拿两斤”
“儿啊,别捧着书读了,光对着书本是做不好学问的,连人都做不好,去,带上一袋子米,跟你的弟弟一起,去帮助那些难民!这里还有一壶热水,也带过去。”
“父亲,你平时不是教导我,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吗?今日怎么”
“哼!为父跟你说这话时,是要你不去理会院外别人的玩闹声,不要去在乎官员各种蛊惑人心的宣讲,那是让你不去见识人间疾苦,不明白世道艰难的吗?快去!”
“可是父亲,你又说如今这个时局兵荒马乱,我们最好是韬光养晦,不要去掺和外面的风云,现在外面那么多人赈济灾民,可是很大的风云”
“唉,实话跟你说吧,其实前些时日,咱们的粮铺差些被马家的人一把火烧了,是有一位侠客及时出手,这才救下了粮铺,否则我们就完了!”
“是有亲戚在衙门当官的那个?”
“除了他还有谁敢杀人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