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渺恐怕是现场唯一一个还能保持平常心的人了,她对姜朝没有什么情怀,也没有滤镜,只觉得身在一段已经反复做过阅读理解的历史当中,末代王朝,真是处处都熟悉。
楚留香抵达洛阳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控制了无花的妻子,也就是司徒静。
他身上还有来自水母阴姬的一份不得不做的委托。
“什么?!水母阴姬有个女儿?”
好大一个八卦,陆小凤倒吸一口凉气,不敢说,真不敢说,水母阴姬和神水宫有多可怕,他是知道的。
但是越禁忌,越让人觉得刺激,尤其是这种惊天大八卦,正好用来中和一下刚才听见的沉重事实。
原来神水宫宫主水母阴姬虽然面貌伟岸如同男子,但事实上她是个女人,而且她当年和一个叫做雄娘子的采花贼生下了一个女儿,正是司徒静。
这件事是个藏得很深的秘密,连司徒静本人都不知道,甚至由于水母阴姬讳莫如深的态度,她甚至误以为水母阴姬是她的杀母仇人,总之是一场人伦惨剧。
而无花则是那个将人伦惨剧催发的人,他当初作为高僧被邀请到神水宫,谁知道是引狼入室,他受母命,迷惑了司徒静,偷了天一神水。
司徒静长期与世隔绝,这样一个入世未深的女孩子,被无花所蒙骗拐跑,楚留香还说找到她的时候她的确是已经身怀有孕。
简直是造孽。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真正的敌人露出了真容,然而最艰难的部分还在后面。
包拯在得知噩耗之后,虽然也是如遭雷击,但情势如此危急,他没有时间痛惜天命的不公,而是连夜加急派人调查西域联军与北戎,可笑的是边城对此毫无察觉,反倒是来往商队闻到了蛛丝马迹。
几日之后,包拯穿上朝服,手持一叠厚厚的奏章,直上光阳殿,怒指皇帝荒废朝政,阉党乱国,国朝岌岌可危,却连奏章都摆不上皇帝的案头,如此粉饰太平,国将亡矣!
他虽然独身前往,却并不是真的一个人,逼得皇帝不敢面对反而避走后门轰动朝野之后,将包拯革职下狱的圣旨与朝中大臣的联名上书在同一天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仿佛全天下的大儒文人和学生们都在今天走上了街头,不光是洛阳,连京城乃至江南都陆续有文人生员堵在官府门口,要求杀阉党放包公。
包拯的确在牢狱中待了两天,但外面声势浩大,亡国的忧愤和对国朝皇帝阉党后戚的不满激愤爆发出了相当可怕的力量,阉党和后戚恨他恨得牙痒痒,但到底还是只能服了软。
包拯再出来的时候,义正言辞道:“我如今是白身!这便去云州城打仗去!”
朝中已经因为西域联军以及北戎两大敌而沸反盈天,谁不害怕?就算是杨家,也不由得因此而悚然,不得已罢黜了两个杨家派系的边境官员。
刀兵杀到脸上,便不由得叫人怀念起往日广燕王赫赫威名,若是几十年前,不要说西域,就算是北戎霸主,听到广燕王阙金卫的名讳也要如临大敌退避三舍。
可是如今国朝,哪里还能再来一个天降奇兵,或者天生的将才呢!
皇帝已经被骂怕了,他本身就是个比起面对,更愿意逃避的性格,情势危急如此,他也只感借口为太后伤怀,不肯出面,听闻是躲在宫里喝得酩酊大醉,发酒疯时都喊着‘救命’‘不要杀我’之类的话,简直丢人到了极点。
如今阉党大权在握,尤其是太后之前的总管王公公,如今被称为千岁,不仅代皇帝批奏章,还传言说连皇帝的玉玺都在他手里去了。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抖不出什么威风,反而一反先前与杨家抱团的态度,阉党和外戚的联盟自然地瓦解了,实在是外敌虎视眈眈,容不得他们不清醒了。
杨家势大,杨氏子侄以及其余党羽,都各有恩荫,然而如今背靠大树也不好乘凉了,在逼人的声势下,派驻云州城的杨氏官员被革职流放,此刻撞上来的,若有什么欺男霸女为祸乡里的官司,也都一并铁面无私按律处理,东西厂不是吃素的,杨家的罪行案卷听闻已经摆不下一个案头,要用框子来装。
所以杨国公与阉党角力之下,大多数事情反而能顺利的办下去了。
譬如如今北戎西域两边边境,朝廷紧急调令军队军官加强防护以随时对应战斗。
安乐公主就举荐了数位将领:“都是当年随我父亲征战的旧人,若他还在,也会举荐这些人。”
真是解了朝廷如今的燃眉之急了,这些将领都是饱经沙场风霜的老将,素质过硬,和北戎人打仗也都是经验丰富,毫无疑问,他们也是日日枕戈待旦等着这一天。
朝廷的调令下来时,这些须发斑白的老将都红了眼。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安乐公主一时之间忽然有了存在感,但人们随之联想起来的还有阙金卫,传说中战无不胜,踏碎北戎草原的神兵天将——
然而这对她而言并不是好事,皇帝对她的态度越发的冷淡,甚至称得上厌恶了。
显然是因为安乐公主的存在会提醒他,他这个皇位是怎么来的,如今朝夕之间不得安稳,便失去了先前的从容,越发的介怀起广燕王的血脉,如今朝野大乱,他作为皇帝却什么都做不了,一种焦虑的不安全感让他失去了往日的风度。
偶然一次在行宫内撞见,皇帝甚至当众呵斥安乐公主不守妇道,没有照顾好丈夫,却不避讳随侍御前的起居郎李文芳。
对此,安乐公主只是默默忍受,反而衬得皇帝气量狭小,心思昭然可见。
然而从古至今就有伴君如伴虎的说法,于是皇帝的所作所为虽然招致了一些非议,但也没有人多说什么。
然而皇帝的喜怒无常却越发的过分,宫女不过是梳头时弄疼了他,皇帝就当即暴怒,拿起花瓶来砸得宫女头破血流,可是他将人打了之后,却将自己吓住了,很不体面的披头散发逃出殿内。
一个暴虐无常,胆小如鼠,懦弱丑陋的人竟然高坐龙椅,掌握着这个国家的兴衰——
人们本来就对这个皇帝失去了信心,如今这样的传闻更是雪上加霜,连民间都流传着取笑皇帝的童谣,百姓更是恨不得快点来个什么人,抢了这皇帝的龙椅算了!
而皇帝如今敏感得过分,越是觉得坐不稳位置,就越是如惊弓之鸟一般,他显然是感受到了朝臣的态度和宦官对他的敷衍架空,虽然民间的消息很少能得到他的关注,但是他还是知道了如今百姓的热烈期盼,盼着有人能取代他的位置,把这个德不配位之人赶下龙椅!!
皇帝在内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宫人都不敢进去收拾被砸毁的宫殿。
但这件事显然让他陷入了一种新的恐慌,皇帝很急切地要改变这种情况,甚至主动要求宦官将奏折上给他批阅,然而随后,他就自得地下了一道谕旨。
他要当众处死乱国妖妃,也就是圣仙夫人,以正视听,还天下公道。
皇帝在谕旨中列举数道罪名,比如圣仙夫人祸国殃民,乱政惑主,然后又列举圣仙夫人对太后不敬导致太后暴死,恃宠而骄横行宫内等等林林总总的罪行,总之是把一切能推到她头上的都推了,恐怕百姓一看,原来朝廷和皇帝的一切错误都是由这个女子引发的,那么皇帝将她赐死,那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情况都要变好了吧?
但恐怕天下人没几个是傻子,难道看不出皇帝只是给自己寻找了一个替罪羊吗?
古来褒姒杨妃祸国之论,如今落在圣仙夫人身上,实在是不那么令人服众,一来这女子本身就是罪犯,是皇帝金口玉言将她从牢狱中释放又令她御前献舞,二来她顶多算是一个邪,教用以传播声名蛊惑人心的道具,既无外戚,也无政治野心,要说她乱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帝下的谕旨只是再一次将他的轻薄懦弱毫无担当展现给了天下人,江南知府,名动天下的大儒苏大人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竟然悲愤之下投水自尽,显然,他是对这个皇帝彻底失望透顶。
藤颇塔吉被下狱之后,第三日就要应天门下当众处死,以平息民众和老天的怒火,皇帝期盼着这会是一场盛大的表演,非常迫切的需要用她的惨死来给一切指责画上句话。
辛渺对这一切都感到无比的荒谬:“让女子为他的荒唐和不作为顶罪,死了一个圣仙夫人,他的皇位就稳了吗?!”
有些时候真是必须要身处其中才会切身感受到的怪诞可笑,所谓末代王朝,什么仁义礼智信都天崩地裂,真是怪事频出。
处死圣仙夫人的这一天,辛渺直接从客栈消失了。
陆小凤一阵大呼小叫:“不得了,她指定要去劫法场,我就知道她不会坐视不理。”
朋友们对此反应不一,展昭更惊愕,也许是因为辛渺素来低调,也不见得多么热衷于旗帜分明地要‘谋反’,先前主导妖祸都算是事出有因,但她光天化日之下敢去劫法场,更让人清晰感受到此人对皇权的蔑视。
这就是她和江湖中人分明不一样的地方,以武犯禁虽然是常态,但是谁也不会切实的行谋反之事,因为这些江湖中人虽然天生对朝廷反骨,却也会在无形之中认同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这一套。
她此去劫法场……会真的只是劫法场吗?
白玉堂低声嘀咕:“她不会一气之下把皇帝拉下马吧?”
谁都不敢说这不可能,包大人急忙说:“你们都快去看看,莫要出什么大事!”
简直不敢想,皇帝若死了,现在只会更乱,北戎西域一旦得知这个消息,就算是傻子也该晓得趁着这个朝廷大乱的机会发起猛攻!
应天门下,法场已经高高架起,经过先前应天门之乱,此刻可以说是厉兵秣马,不仅有御林军重军把守,还有杨氏所统辖的皇城军队,严密地在门下铸成重重防线。
今日不是个好天气,重重的阴云倾覆在威严的行宫之上,冰冷急促的雨水洒落人间,寒风呼啸而过,只让人觉得牙关冷战连连。
但皇帝的表演场下,仍然挤满了观众,这一场对祸国妖姬的处刑,皇帝本人会在应天门上观看,他要亲自到场,看着这个女人性命的终结带走他的骂名,试图让天下人看到他的决心。
可是雨水真是太大了,高台上堆积的柴薪都已经浇了火油,但在这样暴雨如注的天气里,效果恐怕不会太好,皇帝只好临时更改了处死圣仙夫人的方式,调了一个刀斧手来。
纵然有这样的大雨,百姓们仍然来了,藤颇塔吉被绑在高台上,冷雨已经浇透了她的身躯,她看上去锁链加身,不甚美观,只有狼狈而已,与人们所想象的美艳妖姬大相径庭。
那个被绑在高台上等待死亡的圣仙夫人只是一个可怜落魄的女人——
也许有的人真的想象这个进宫不足月余的女子是个媚上作乱,有着迷惑人心能力的邪,教圣女,是她导致了一切坏事,正如皇帝推给她的罪行,百姓忿忿地想要看到这个祸水惨死,以及她身上一切香艳的传闻,这样传奇的女人,皇帝有意要让她死得很隆重,那么她死亡的场面也必然是香艳而轰动的。
但是人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妖女,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而已。
她身上没有锦衣华服,有的只是冰冷的被打湿的铁索,长发覆盖在看不清面目的脸上,在雨幕中瑟缩佝偻着,那么这样一个女人难道不是很常见吗?
圣仙夫人看上去如此悲惨,她像流离失所的灾民,像路边的乞丐,像如今人们见惯的任何一个被世道压得喘不过气的蝼蚁。
但偏偏她就不像是个祸国的妖妃。
人群中甚至传来悲戚的哭声,人们哭的不是圣仙夫人将死,而是哭皇帝的荒唐,哭将来的战争,哭自己也许很快就要流离失所的草芥之命。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因为那应天门上荒唐的皇帝,还有助纣为虐的朝廷!
哭吧,以后哭的日子还有呢!
哪怕是高高处于楼上,皇帝也因为不同寻常的,不如他设想的群情激奋的场面所不同,他的观众们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他有些慌了,也搞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数度站起身来,又焦躁的踱步,挨着时间等待他为圣仙夫人选的吉时。
终于时间到了,宦官捧着香炉来提醒他,皇帝松了一口气,大袖一挥:“吉时已到,行刑吧!”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藤颇塔吉的头颅无力的垂下,任由雨水打湿长发,再顺着面颊滴滴答答落下。
她神思混沌,既觉得寒冷痛苦,却又觉得解脱,脑中不断闪过以前的回忆画面,没有她在江南五陵少年争缠头,纸醉金迷万人追捧的好日子,而是相对更加贫瘠的小时候,她至今仍想着师父。
人这一辈子真的好苦,她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矮矮小小的一个,最多只到师父腰间那么大点,然而她更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遗弃,若不是被师父捡拾回去,那她也早没命了。
所以她总是想着,自己的命其实本来就是早就定好的,她应该在被丢弃时就死掉,白白多活这么多年,真像是多挤出来的,非要她受尽人世间的苦楚才算完。
练舞也是苦,师父其实对她很严厉,棍子棒子抽在身上的时候从来不留情,她痛得跪下来求饶,但是仍然被抽得爬起来继续练习。她师父只有她自己一个弟子,所以被选中进入使团之后,师父还是带着她一起走了,她是使团里最小的孩子,长途跋涉在大漠中,对她而言简直像是生死劫。
大漠上有狼,昼夜交替,使团的守卫点燃火把驱逐狼群,她怕得发抖,埋在师父怀里往外看,黑茫茫一片,那些闪动的眼睛让她做噩梦。
路途的颠簸使她生过大病,甚至差点死掉,也有人提议过把她扔掉,但总之是师父在照顾着她,从疾病的折磨中好转过来,到了中原之后的日子一下子好起来,藤颇塔吉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树和水,中原不是黄蒙蒙的一片,巨大的城市中挤满了人,她看什么都觉得好新鲜,一点也想不到自己剩下的余生都要在这里度过。
王子对她说,要把她带回故乡,她不愿意去分辨这话是不是真的,就像中原人说的飞蛾扑火,她一头就栽进去了。
也许这是个美丽的谎言,也许不是,但是她并不在乎,她所想要的只是一点点希望。
落到这个境地,她的确没有什么可惜的,但是也许是要死了,所以脑子不受控制,藤颇塔吉还是忍不住想着,王子现在也变成阶下囚了,和她好像没什么分别,所以果然还是不应该相信男人的话。
马上要结束了,快让我解脱吧。
她终于是听见刀斧手步步逼近,走上高台,皇帝终于下了令了,是吗?
来吧,别害怕,死了她就自由了,中原人所说的人死后变成鬼,也许她能顺着风飘回家。
藤颇塔吉的牙关咯咯作响,可是她仍然温顺地低垂着头颅一动不动,简直就像是已经死了。
她看到刀斧手湿透的鞋子进入了她模糊的余光中,可是下一秒,隔着雨幕有模糊的声音灌进耳中。
那是台下百姓如潮水般的惊呼,同时,有打雷似的闷响隆隆而来,仿佛云天之上有疾影穿透黑云,如同一道闪电般劈在人间。
雨幕重重,整个洛阳都仿佛被白雾包裹,而远处的街道上,白马四蹄如轻,如同踏在云雾上一般,水滴在它身侧如同身披千万条珠链,奔涌闪动,几乎叫人目眩。
它的主人同样是一身白衣,兽骨的头颅森白狰狞,却有着鬼神般莫测的威严,骑着马踏雨而来的身影如同天神临世,似乎是连雨水都畏惧她,因而不敢近身,还落不到她身上,便四散迸溅碎开。
她身侧相伴一只毛色如火般的赤狐,又有一只白得像是银缎的白虎,都是体态矫健,跑起来轻盈如飞,时而跃上屋檐,时而掠过街面,时而又隐没于雨雾之中,倏忽从中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