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很多人里,就关系到皇位更迭。
如今想来,安乐公主宁可说不要辛渺帮忙,实则是不愿意让她踏足权利争斗的境地,已经可以算是有情有义。
白玉堂叹息一声:“若广燕王真是个好皇帝,让他得位或许也是件好事情。”
但天底下没有这么省事的,换个皇帝做这么简单,太后如此疯狂,或许就是因为嗅到了危机,从她到杨家,再到把持朝政的阉党和各个朝堂派系,彼此错综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辛渺开始庆幸自己活得久,如果她为广燕王一系登上皇位助力,那么她必然能看到结局的一天,到那个时候,她就将收回自己的因果,有始有终。
包拯牺牲了一些明面上的功绩来换取主审犯人的权利,按理说,或者三堂会审,或者按照以前办案的规矩,挖出犯人所能知道的一切线索,这都是开封府一波人所熟悉的流程。
不过如今一切都变得十分轻易,只花了半天,辛渺就带着证词从牢房中走出来。
“红花教教主在行宫内。”
除去其他线索,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这一条消息,展昭一脸复杂地拿着厚厚一沓证词,前所未有地感觉不真实,还是仙人法术好用啊,要是平时破案也有这么轻松就好。
包拯大惊:“贼人竟然已经混入宫中?!”
比他想过的最糟糕的境遇还要糟糕,红花教教主这样狼子野心的家伙混入宫闱之内,还能有什么好事吗?万一皇上太后出点什么事情,恐怕要杀得个人头滚滚了!
这样的情况下,朝野震动,谁知会出什么变故?包拯立刻上奏疏,要求加强宫禁,严查宫内人员——
可是宫内传来的消息却是,皇帝如今乐不思蜀了,藤颇塔吉被封为圣仙夫人,短短月余,这个异域女子就独占圣眷,其他妃嫔美人都被皇帝丢在了脑后。
而圣仙夫人的独到之处与先前起居郎李文芳如出一辙,她神秘的宗教背景和异域身份让她能从皇帝最感兴趣的角度抓住圣心,圣仙夫人偏偏还对佛道儒三教都仿佛颇有见地,又引入了异域教派的理念,听说如今皇帝着了魔似的,满心想着飞升,但这个飞升又和道教羽化不是一个概念,圣仙夫人不仅要拉着皇帝练房中术,还要日日和皇帝谈论些邪魔外道。
太后对此大为光火,亲口贬斥圣仙夫人为西域妖女来着,但是皇帝这一回竟然大改先前的作风,也没给太后好脸色瞧。
此时,包拯上书,也立刻就被把持御前的太监忽略过去了。
如今,人人都觉得大事不妙,恐怕有亡国之兆了,可是还是强作镇定假装太平。
但很快,整个洛阳的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甚至无暇谈论后宫妖妃和外戚作恶的事情。
辛渺已经是第三夜乘着天黑踩着宫墙进入内宫。
红红嘻嘻哈哈地领着小白虎,在夜色下显出妖怪原型,巨大的狐尾影子像蛇一样妖异灵活地摆动着,身躯如同小山一般庞大,却无比地灵敏,在月光下踩着琉璃瓦片,故意地跳来跳去,踩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辛渺站在最高的楼阁上,看着重重宫墙下,巡视的兵甲队伍因为异响异动而乱了阵脚,连规矩都顾不了了,因为恐惧而发出尖叫声。
这样的骚乱是由故意藏头露尾的百妖们引起的,夜行的妖怪们在辛渺的命令下,肆无忌惮地占领了洛阳的夜晚,辛渺的拘束只是让它们不许伤人害人,于是,整个洛阳一带的妖怪们都兴奋地听从麟主娘娘的召唤,愉快地闯入了人类庞大的城池领地,前所未有地在此地展露出自身的存在。
第一天,按照惯例巡夜的内宫侍卫被吓晕十七个,守夜的宫女被吓得尖叫,惊醒了后宫个妃子,有很多个当值的太监言之凿凿地说自己看到了成精的耗子/笤帚/野猫/花花草草。
第二天,宫里闹妖怪的流言迅速传到市井,太后大动肝火,怒斥圣仙夫人不祥,皇帝不孝,御前太监总管连连请罪,发誓要严查,下令不许任何人提及此事。
而当晚,洛阳最繁华的勾栏瓦舍中,一只传闻体型有半间屋子那么大的牛蛙妖喝醉了酒,显出了原型,半个城市的人们都听见了震天响的蛙鸣,也有人发现自家屋顶上站着正在拜月的猫妖,林林总总,妖怪被目睹的事件一时之间爆发出来,正如之前的杭州。
总之,人们忽然惊觉原来传说中的妖怪竟然离人这么近,若这种事情只是孤例,那就只不过市井怪谈而已,可是如今眼见为实,而且是这么多眼——
人们要说是害怕,那倒也不完全是,毕竟这种事要是你一个人遇上,那确实是要吓死了,可是你出门一打听,街巷邻居谁没撞见过,立刻就大大冲淡了恐惧之情,反而是震惊新奇和混乱更多。
不管城隍庙还是道观佛堂,还是什么神婆神汉,经过这一夜,门槛立即被蜂拥而至的人群踩塌了,烧香求符的百姓一时之间无比踊跃,尽管没有任何伤亡,但是闹妖怪这种事就像是天灾,鲜明地在百姓脑子里深深划下了烙印。
今夜就是第三天,辛渺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但是她没有停下。
这样大规模的影响和波及已经被人们命名为‘妖祸’,百妖夜行之乱,已经在民间酝酿出了君王失道的说法,因为危机的确是近在咫尺,不论朝野还是民间,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也许真的应该换个皇帝,尽管这种想法多为大逆不道,但确实已经扎根在心中。
这三天对妖怪而言如同狂欢,但前两夜辛渺并没有来到内宫太后和皇帝的殿宇。
皇帝太后的宫殿都距离不远,在今夜,都是一样的灯火辉煌,不过皇帝的光阳殿内是在举行宴会,名为迎仙宴。
不错,皇帝在今夜大张旗鼓地举行了迎接麟主娘娘,或者其他什么神明的宴会,他以天子的身份设宴,企图宴请仙人,这宴会从第一日就开始筹办,惹怒了太后,但今夜还是举办得如此热闹,赴宴者多是王公贵族,不乏有人抱着万一真能见着仙人的目的兴冲冲赶来。
而太后那边寿芳宫内,却是流水般的经幡和道士和尚唱诵的声音,香烛的气味熏得红红打了几个喷嚏:“哈秋!——”
它摇头:“我可不去那边!”红狐狸的毛色被烛光灯火映得金灿灿,它一脸神往地看着光阳殿那边,靡靡之音丝竹之乐多么诱人,宴席上热闹极了,而且它刚刚就闻到夜风中有一股佳肴的香气。
辛渺无奈:“那你去吧。”她本来有意要叮嘱它两句,但是先前也是她自己说的,要放肆地大闹一场。
小白虎却老实地贴着她的裙摆,用蔚蓝色的眼睛望着她。
也许是相处日久,也有可能是红红老是逗弄,反而衬得辛渺善良厚道极了,这只叛逆的小白虎很快就痛改前非,对辛渺展现出额外的乖顺。
辛渺轻轻拍了拍它,低声说:“咱们走。”
浓烈的香烛烟气升腾在宫殿雕龙画凤的藻井之上,将那些美轮美奂的彩绘图画遮蔽得如同被云雾遮挡的天宫,神佛的目光从上而下的洒落下来,在嗡嗡不绝的吟诵声中,和尚还有道士,开坛做法的,烧香念佛的,滑稽戏一样在殿宇内外如水流不绝。
天色已经黑尽了,人来人往的寿芳宫内外都点着香烛,照得灯火通明,守夜的宫女打着哈欠隐没在烛台下的阴影中,脑子里却也不断地盘旋着经文声,听得人都要恍惚了。
连主子都不休息,何况是下人和做事情的,都是连轴转,疲惫的和尚们穿着隆重的袈裟,轮着诵经,要休息就在西厢房里略坐一坐,对面的道士们也是同样,就这么倒了几班下来,眼见着天黑了,听说太后还在净室里不吃不喝,连娘家最喜欢的侄子来劝都丢出去了。
如今若不是皇帝亲自来三叩九拜地把圣仙夫人这个妖女斩除于众人面前,她非得把自己饿晕过去,好狠狠地吓住皇帝不可。
可惜,也没有人敢说皇帝今夜在光阳殿里开迎仙宴,根本没有搭理她。
木鱼敲击的声音既沉闷又清脆,连成一大片,道士连唱带弹,扰得人头昏脑涨——
一阵清风徐来,小宫女忽然被这风吹得一激灵,看见一个高大又英俊,披着袈裟,面如白玉般的和尚从厢房中走出,一个小沙弥跟在他身后:“无花大师何不再歇一歇?”
这位美貌得不应当做和尚的大师微微一笑,比方才拂面的清风更沁人心脾:“不歇了,喝口茶水略休息足矣,何况太后仍在净室之内祈福,我等又何惜此身。”
他的声音好听得不像话,总之所有宫女都立刻精神抖擞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无花衣袂翩翩地走过去。
烛台上的灯火骤然被一阵疾风吹熄了,紧接着,挂在所有屋檐下的几十个灯笼竟然也叫这怪风给吹得熄灭了七七八八,顿时就暗了下来。
殿门大开着,灯火一暗,什么动静都顿时停了,只是到底是禁内,无人敢惊叫出声。
辛渺就站在高高的墙上,此时月明风清,她看什么都很清楚,也听得清晰,寿芳宫里外一时安静得针落可闻,直到一道矫健身影踩着屋瓦,三两下跳下去,洁白而花纹分明的皮毛斑斓美丽,白虎的身形怡然而突兀地从天而降,立刻惊起来一片叫声。
不论是宫人还是和尚道士,乍一见一只白大虫出现,何况又闹妖怪,顿时魂都吓飞了,连叫带嚷地躲避,连烛台都推倒了,那滚烫的灯油立刻泼洒下来——
月光仿佛在变得越发明亮皎洁,而凉爽的夜风带去了令人头昏的香烛气味,只听得滋啦一声,众人定睛再看的时候,更害怕了,那只白虎身侧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个狰狞鬼面的女子,神出鬼没,在月色下如同一阵青烟似的不知何时被风吹落下来。
辛渺轻轻地松手,惊骇至极的小宫女顾不得想自己是怎么从扑面而来的灯架下被拽开的,扯着裙角奔逃进了人群中。
“有刺客!“
“有妖怪!”
一时之间乱叫乱嚷的多了去了,一齐往殿后涌去,哪怕是侍卫也两腿转着筋,不知道是该跑还是不该跑——人还能和妖怪斗么?
远处传来不知道是狼是虎的嗥叫声,但怎么听都像是行宫内传来的,想一想那传闻,面前这个女子岂不是就是那号令百妖的麟主娘娘了?!
所谓妖祸,一定也是这位麟主娘娘大发神威了,众人无不惊恐万分。
只是麟主娘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吱声,白骨鬼面纵然可怖,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却柔和响亮:“我听说今夜宫中有宴相邀,看来我是走错了地了。”
天爷啊,皇帝那边迎仙宴不知道怎么样,这寿芳宫驱邪倒是把妖魔头子招到门口了,太后身边的总管王公公铁青着脸从人群中走出,一时虽然拿不准态度,但到底还只有他敢奓着胆子开口:“麟主娘娘从何而来?何故前来冲撞我朝太后?”
麟主娘娘转头扫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她说:“久闻朝廷不做人,有亡国之兆,特来瞧一瞧葬送本朝的太后长什么样子。”
这话说出来可真是要命啊!
王总管简直吓得要昏倒过去了,偏偏这会儿安静得针掉下去都听得见,那边惊动了太后从净室内出来,麟主娘娘一句话说得字正腔圆,清晰可闻。
后面立即腾起一阵喧嚣:“太后晕倒啦!”
杨太后被一句话气得昏死过去,整个寿芳宫算是炸了锅了,谁也没看见这麟主娘娘是怎么走的,真像是一阵风烟吹过,连人带老虎都消失了。
谁心里不畏惧害怕呢?人人心里都不由得如重石坠地一般,不论这麟主娘娘是妖魔还是神仙,亲口说的有亡国之象,还断言说了什么葬送本朝的人就是杨太后,点了名了!这可是要命的事情,何况寿芳宫此刻偏偏是人多口杂,这话还能封的住口吗?
莫说御前伺候的,就连和尚道士一流也都纷纷惊得不敢多说什么了,无花静静地瞧着这纷乱的景象,一时只暗恨方才没有留住麟主娘娘,多套几句话也是好的。
一个眉眼深邃有异邦样貌的和尚从暗处走出,他模样如此特别,可是一旦隐没入人堆里头就像是水落到海里,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有这么个人在,两个人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说起话来只有嘴在动,眼神却丝毫没有交汇,看着十分平常,要不是他走到无花大师身边,根本显不出来。
可是辛渺还在观望这里,当那个异域长相的和尚出现之后,她心中便如尘埃落地似的,一下子明白许多。
小老虎挨着她的腿边上绕了两圈,发出轻哼声,她方才回转过来,眼神复杂地盯着那多般若的脸,他的眼睛带着一种很妙的棕绿,如同被金色太阳照耀的沙丘下倒映着一波碧水,令人一下子感受到异域的风沙。
她认识的人中也有人是绿眼睛,恰好还与异域有着不一般的关系,辛渺思考了没多一会儿,几乎就能猜测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整个洛阳行宫恐怕今夜无眠了,宫外的朝臣如夜雀般被惊起,匆匆忙忙奔赴宫内。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皇帝再怎么混账也得赶过来了,可是连杨家人都从宫外进宫来给太后请安了,皇帝那边还没有动静,连遣人来问一声都没有。
“不好啦!皇帝和圣仙夫人被狐仙给灌醉了!”
杨家人简直都糊涂了:“什么狐仙?哪里来的狐仙!”
“今夜陛下开宴邀请麟主娘娘驾临,来的却是自称娘娘座下的狐仙,非要和皇帝玩游戏,宴会上全是些诗画一流的当世才子,这狐仙竟然也是个满腹才华的儒仙,一来二去地又是对诗又是唱和,硬是把陛下和圣仙夫人给灌醉了——”
传话的太监浑身哆嗦,光阳殿的气氛不可谓不好,和这里简直是大相径庭,满堂豪客吟诗作对好不风雅,那位狐仙只闻其声只见其影,大秀妖怪手段,喜得皇帝和宾客们两眼放光,气氛热烈得皇帝放浪形骸地解了外衣拉着圣仙夫人亲自跳起舞来,倒是很有盛唐风采——简直就是唐玄宗和杨贵妃再现,岂不激得人人诗兴大发,恐怕今夜过去又要流传几篇旷世巨作。
于是杨家人只好哭嚎得满宫嚎啕作响,又惊恐于所谓麟主娘娘所说的箴言,若真应了验,他们杨家算是得遗臭万年完犊子了。
高处俯视看来,千人千面,各有悲喜,红红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油光光的烤鸡味儿,乐呵呵地对辛渺说:“这皇帝其实还有点意思,只可惜做了皇帝没做个诗人画家什么的。”
辛渺说:“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也许他也不适合做这个皇帝,干点其他的会更快乐。”
不过有些事真是强求不得,他投的这个胎,就注定他要坐江山,成一个亡国之君。
辛渺没有出宫,反而借着夜色又到了光阳殿,在屋瓦上开了个小洞往下望去,藤颇塔吉正满脸红晕地坐在床边,她也喝醉了,但比皇帝要清醒得多,这里也是太监宫女如流水般进进出出,她脸上是鲜艳的残妆,正怔怔地望着他们忙活着伺候皇帝。
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外面一个小宫女端着一个茶盅进屋里来,她像是醒过来似的抬手:“我来吧。”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满脸堆笑:“娘娘不胜酒力,还是让老奴来——”
这屋里两个主子都喝醉了,照顾都照顾不过来呢,现在皇帝还醉着,她献什么殷勤呀!到时候泼了洒了,还不是他们伺候不周?
太监腹诽着,高声喊宫女来给圣仙夫人卸妆净面。
宫女们迅速端着热水热茶进来,解衣服的解衣服,梳头的梳头,藤颇塔吉一直安安静静没说话。
一个宫女忽然说:“夫人的头发长得好,黑压压的又厚又密。”
辛渺注意到,坐在铜镜前的藤颇塔吉肩膀忽然僵硬了一下,然后又缓缓放下,她的脸晕在微黄的镜面中,散发着珍珠似的光晕,喃喃自语:“我故乡的女孩儿都用黑芝麻叶洗头,我师傅说,女孩儿的头发,要养得又黑又长,跳起舞来如灵蛇伴舞才好看。”
藤颇塔吉的手指犹疑地拽着自己一绺蜷曲乌黑的秀发,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直到所有伺候人的宫女太监都退出门去,她缓缓地擎着烛台坐在床边,凝视着皇帝酣睡的面容。
她的发髻上插着一枚银簪,藤颇塔吉伸手将簪子攥在手里,虽然有些微微的颤抖,可她还是没有犹豫地举起了手来。
就在她将要刺杀皇帝的瞬间,只听见噗嗤一声,她手里的烛台倏忽灭去,手腕一麻,簪子便悄悄掉在被子上。
辛渺拽住了藤颇塔吉的手腕,声音在幽香的纱帐内如鬼影般盘旋而上:“在这里刺杀皇帝,你是不想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