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齿清晰,将过程都说了,展昭开口核对一番,缓缓点头:“不错,走的那一个正是张少侠。”
这个张少侠就是那个嫌疑人倒霉鬼。
陆小凤若有所思:“啊,他们两个都连夜回了客栈的,怎么张少侠无事,另一个就出了事呢?”
展昭已看向柳玉曼,一身正气的说:“请柳老板将那夜陪酒的三个姑娘叫出来。”
柳玉曼明显的一愣,有几分不情愿似的:“云媚,还不去叫人。”
“是,姨娘。”云媚依依不舍的看了陆小凤一眼,依言去了。
顾惜朝当时就轻笑一声,侧首对陆小凤打趣道:“陆大侠,名不虚传。”
这么一个小丫头,陆小凤能如何,只能苦笑着摆摆手。
柳玉曼倒是很热心似的:“我家孩子一片痴心,陆大侠不如就成全了她的心意——这孩子也是命苦,从小就到了这楼里,当个杂役丫头,七八岁了才被我妹妹挑出来收为义女,倾囊相授专教她舞艺,如今也就只有云媚能接我妹妹的班了,那身条儿……”
她话没说完,就被一声不轻不响的杯底撞击桌面的脆声打断了。
是花满楼,他仿佛若无其事的将杯子放下,面色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大家的目光投来,却都落在了辛渺身上。
展昭和陆小凤都一愣,看惯了辛渺平日里笑盈盈的样子,这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冷脸。
她神色中不仅是冰冷,甚至还有几分烦躁的火气,眉头不自觉的微簇,像是无法忍受什么似的。
辛渺将头撇向一边,谁也没看,她对这件事兴致大减,干脆的站了起来:“我去更衣。”
古人常以更衣这个词来代替上厕所,几个男人都因为她这话一愣,倒是柳玉曼心思敏捷已经反应过来,笑容僵硬地讪讪道:“奴家这就让人来带姑娘去……”
≈ot;不用,谢谢。≈ot;
辛渺吐出几个字,几乎是雷厉风行的往大厅后走去,很不给面子。
柳玉曼出身风尘,对上良家女子自觉要矮一头,顿时又恨又恼,胸脯起伏几下,在心里暗骂,和一群男人混在一堆的能是什么好货,敢在我面前装腔拿调,恐怕背地里早被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玩过了吧!
心里咒骂,却不敢如何,辛渺像个侠女似的,和陆小凤看着像是私交甚笃的样子,这些江湖中人一向无惧礼教,男女大防浑不在意,柳玉曼要是忍不住,一是怕辛渺发起火来砸店,二是怕这几个男人给她出头。
她混惯风尘的,对付女子比对付男人有一手,立刻泪光点点的做出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来:“姑娘是嫌弃奴家卑贱,贵足涉贱地,吃醋拈酸了,可奴家好歹也是辛辛苦苦管着一楼子姐妹的,又何苦当面给我脸色瞧。”
谁承想面前几个都没吃她这一套。
陆小凤都不敢这么自信,辛渺当然不可能因为柳玉曼给他拉皮条吃醋拈酸。
他和展昭几乎是同时叹了一口气,转头面面相觑,心里都知道辛渺是看不得什么。
倒是花满楼依然有些惊异:“往日我只以为她是个性子软和的。”
他也无声叹息一声,性子看上去再柔和腼腆,心里却有如此强硬的底线,柔中带刚,倒让他刮目相看。
顾惜朝倒不意外,反而展颜一笑。
难怪不得,姜二这么喜欢她。
也许辛渺年纪要大些,却有种同样傻乎乎的天真,好像没被骗过,一个雏妓也值得大动肝火,也是难得。老天爷总要偏爱这些漂亮的傻子一点,顾惜朝漫不经心的将茶盏放下。
喜春坊的后院也颇大,一个小花园,好几栋楼,都是雕梁画栋,慢卷珠帘,门上都是题字题诗,打眼一看还以为是什么风雅之处。
现在不是做生意的时候,大厅没有姑娘,但后院中就多了许多莺莺燕燕。
但也和辛渺以为的场面大相径庭了,并没有多少人浓妆艳抹争奇斗艳的装扮起来,都是三三两两的坐在楼上或者屋檐下,素着脸,穿着家常衣裳,挽着小髻聊天,或者呆坐。
也许大多是在白天补觉,也就几个人在她视野中。
她们看到辛渺也就是一扫而过,也许看见陌生女人心里疑惑,但也只是多看一眼,就快快挪开了视线。
这些女人脸上并没有写着她们的职业,虽然辛渺心知肚明,但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沉重。
她的社会主义价值观无法让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辛渺抱着手臂,头一次在这里感受到一种孤独感,根本没有人能理解的那种感受。
正当她在心里严肃思考农耕社会下妇女没有身体自主权,封建礼教对女性的迫害等等沉重话题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远处传来一阵鼓乐琴声。
这乐声十分异域风情,轻快的鼓点伴着琵琶婉转欢愉的旋律,还隐约有女人高歌之声。
这声音从院子远处传来的,辛渺不自觉循着那乐声往里去,越听越入迷,好像刚才心里的烦躁已经被这纵情欢乐的乐声驱散了。
绕过一个葡萄花架,她已与声音的来源正面相对。
此处是个宽敞的帐篷似的雪白大帐子,大帐低矮,勾勒着许多斑斓的五彩异域花纹,帐子里也是垂挂着各种彩幔轻纱,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中间一片很大的空,四周都是乌漆小几,坐着几个姑娘,抱着乐器演奏。
大帐中间有一个丰腴的胡人美女正在翩然起舞,她个子高挑,珠圆玉润,身体每一根线条都是无比诱人的曲线,肌肤如同雪酥香露般闪着光,丰茂润泽的棕色长发四散开来,眼睛颜色如同蜜糖,白齿红唇,一颦一笑中都仿佛放射出无限的妩媚活力。
辛渺一下子就看呆了,一瞬间被这种活色生香的魅力击中。
说来,舞者的容貌并不倾国倾城,可是在她的舞蹈中,她的一个眼波,一个笑容,伴随着柔软如柳枝的双臂的蠕动,腰胯之间配合的抖动急旋,都让她身上那种蛊惑人心的气息充分激发出来。
无一处不是美的,如云般飞展的裙摆,随着动作闪动的挂满全身的宝石流苏,肚皮如波浪般起伏涌动,连她的头发丝儿都是舞蹈的一部分。
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振作龙蛇动,也就只有这句诗能形容得尽了。
那舞者也看见了辛渺,她眼波一闪,竟然随着加快的节奏鼓点款款朝她而来,她笑靥如花,丰茂的长发在半空中甩出一个完美弧形,辛渺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随着鼓点急促的不由自主跳动起来。
一股热气猛地涌上了脸,辛渺居然不由自主的脸红了。
音乐戛然而止,对方也在她咫尺之间骤然收尾结束。
一股浓郁而奇异的香料气息涌入她的鼻腔,仿佛一下子就将辛渺带到了烈日下金灿灿的大漠。
对方那双蜜糖色泽的眼睛注视着她,嫣然一笑:“这位女客,可喜欢我这只舞?”
“很漂亮……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她几乎要结巴了,那舞姬却笑得露出一口雪白贝齿:“我叫藤颇塔吉,你呢?”
藤颇塔吉不做掩饰的上下打量她,忽然开始赞美她:“我见多了姜朝的美女,可是她们都没有你美,好像沙漠里的月亮,在人们头顶发光。”
她的目光特别专注明亮,实在让人忍不住脸红!
辛渺一边不好意思,一边被拉到帐篷里坐下。
藤颇塔吉让那些乐师下去了,又上来好几个年纪很小的童婢,天真烂漫,捧着花茶点心进了账里。
“师父喝茶。”这些孩子是这么称呼她的,藤颇塔吉盘腿坐在毯子上,对她一笑:“我是这喜春坊的舞姬,这些孩子都是我的徒弟。”
她这么一说,辛渺又想起来了:“你……你是柳玉曼的妹妹?云媚的干娘?”
藤颇塔吉展颜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她伸出手臂将一头厚密的长发挽起来,旁边的徒弟立刻送上一件纱衣,她将衣服披在身上:“没错,咦,我还没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呢?我们坊里素来少见女客。”
辛渺答道:“我是跟着朋友来的,他们来查英才会上的事,前天有几个少侠来过,被人动了手脚比赛失利,你听过这事吗?”
柳玉曼这个人好像消息很灵通,藤颇塔吉却对这些事知道得不清楚,她听完,长长哦了一声:“男人们都一样,一旦落了下乘就要顾左右而言他,千方百计不肯认输,太可笑了。”她哈哈笑了两声,丝毫不扭捏,甚至可以说是豪爽:“不过这件事我记得,那天晚上是我上台的日子,那几个男人在台下拉着云媚摸她呢,我就下去甩了他一巴掌。”
她颇为得意的对辛渺挑挑眉:“之后我就不知道了,我登台都只跳一支舞,除非心情很好,然后我就回来了。”
辛渺本来对这几个受害的少侠没什么感觉,听见藤颇塔吉说他们对小女孩动手动脚,脸上就闪过几丝厌恶。
“你是不是见过我姐姐和云媚了?”藤颇塔吉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咂咂嘴,回头对徒弟说:“别给我喝这个,去我房间里拿一壶金蜜酒来,还有放在格子里的大眠花粉也拿来。”
辛渺点点头:“嗯,我朋友在前面问柳老板话。”
她低下头去喝茶,因此错过了藤颇塔吉脸上一闪而过的思虑之色。
小童到帐后拿来了一壶酒,倒进杯子里就闻见了一股醉人的甜香:“你放心,这是我家乡的特产,用蜂蜜所酿成的酒,喝了也不醉人。”
藤颇塔吉亲自为她斟酒,辛渺连忙接过,轻轻一闻,果然有点蜂蜜的香味,她喝到嘴里,也是一股甜滋滋的酒味。
藤颇塔吉则用个陶瓷小瓶,为自己的酒杯中撒了一点红色的粉末,红色的粉末飘在微黄的酒液中,味道反而变得辛辣呛鼻,又有一种复杂的香味。
辛渺没有在意,藤颇塔吉是个胡人,也许风俗不一样,喜欢往酒里加调味料佐味也不足为奇。
她低下头去喝酒,头发却忽然散了下来,瀑布似的落在了肩背胸前。
辛渺连忙伸手一抓,原来是头上的发带散开了。
藤颇塔吉忽然凑上前来,饶有兴致的拈起她几绺黑鸦鸦的发丝:“咦?你怎么连发油都不用,你刚刚进来,我还以为城中什么时候流行起了如此简陋粗糙的发式,哈哈哈哈哈。”
她把辛渺的脸都给笑红了:“……说来惭愧,我不会梳发髻。”
她至今为止还只会用发带把头发扎成马尾,再绕两圈打个结,平时没人对她的简单发型发表意见,但她偶尔上街,看见的女孩子无一不是梳着有模有式的发髻,最次也得扎个红头绳。
她放下酒杯,脸颊绯红,抓起大把丰茂的乌发,试图再用发带把头发扎起来。
“哎呀!你可别糟蹋自己的头发了!我都心疼了。”藤颇塔吉一把按住了她的手,顺势坐到她身后,用手指为她轻柔的梳理头发:“真是又多又密的好头发,在我故乡,女子以多发为美,可没有任何一个姑娘不会梳头的!”
她动作特别轻,手指如同暖玉,梳得辛渺酥麻,藤颇塔吉就叫她的徒弟:“把我的镜子和梳子都拿来,还有我所有的首饰,都拿过来。”
“我今天非要好好教教你不可~”藤颇塔吉嬉笑着,辛渺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好奇,她倒是也想学学,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和藤颇塔吉相处起来融洽自然,仿佛一下子就成了闺中密友一样,让她心生亲切。
辛渺这边气氛和乐,大厅那边,展昭和陆小凤已经将那几个陪酒的姑娘审查盘问过一遍,结果是一无所获,众人供词都对得上,并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姑娘们也都是瑟瑟缩缩,问什么答什么,不敢造次,也就不存在什么串供遮掩的嫌疑了。
柳玉曼暗自松了一口气,强装镇定,故作愁苦哀怨的说:“如何是好?我们坊中姑娘清清白白,若查不到,岂不是我们要背黑锅,以后谁还敢来!”
几人都觉察出柳玉曼有些蹊跷奇怪,但只凭着一点怀疑,又不能将她抓走审问。
何况就算认定了是她,当然也该找出佐证疑点的证据,如此才能顺藤摸瓜水落石出。
展昭仿佛已经偃旗息鼓了一般:“看来还要等回府衙再将那几个人盘问一番,也许是我漏下什么也说不定。”
柳玉曼不敢得罪他,立刻笑道:“哎哟!展护卫英明决断明察秋毫,必然能查个水落石出。”
“今日叨扰了,柳老板。”顾惜朝对她一笑,仿佛真是谦谦君子似的。
柳玉曼畏惧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怎么敢受他的礼,赶快站起来赔笑。
陆小凤突然说:“今天可真是没意思,走!咱们喝酒去——等等,我去寻一寻辛渺,她去这老半天,也不赶紧出来。”
柳玉曼忽然站起身来:“陆大侠且慢!我这坊里的姑娘们胆子小,恐怕会被吓着,不如我去迎接辛渺姑娘,一个女孩儿家,总不方便的。”
她神态自然,眼睛却紧紧盯着陆小凤,陆小凤旋即一笑:“你说的对,我倒忘了。”
辛渺说自己去上厕所,陆小凤自然不能贸贸然进去,柳玉曼登时松了口气。
不过,说什么坊中姑娘胆小,可就忒牵强了,展昭低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