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为朗方就算不修闭口禅了,也是沉默寡言的,不指望会回应,可是却听见朗方低低的嗯了一声,忽而又抬脚走向她。
深邃的眼瞳在夜色中闪动着一种碧色,朗方声音喑哑:“我的本名,叫般若,那多般若。”
辛渺一愣:“哦、哦……”
别人好像都没听见他的话,众人依次告了别,各自山上山下的散去了。
展昭和捕快一路骑马飞奔,入城后却还是被雨水淋湿了。
等他述了职回了报,夜色已深了,风雨大作,身上早湿了,他也干脆不打伞了,一路疾驰回到广燕王府。
姜子靥先前极力相邀请他住进王府,他推辞几次,还是难却盛情,只好接受了这样叫人眼热的看重。
被人以贵宾之礼相待,对他殷勤备至,安排了上好的院落,热情款待,展昭实在却之不恭,不过很快,毛遂自荐后被姜子靥一见如故另眼相待的顾惜朝就来了,而且和他住的很近,大大的缓解了他心里的不安。
顾惜朝也的确是个文采风流武功高强的俊才,可以说是文武兼备了,不过他进府之后,待遇却不如展昭。
倒不是主人对他如何,姜子靥天天拉着他谈天说地,三小姐也爱听,不过对顾惜朝不冷不热的,展昭还看见她偷偷对顾惜朝的背影做鬼脸,叫她哥哥的扇子在脑袋上重重敲了一记。
王府阙金卫的一位教头,似乎格外看他不惯。
原因倒也是显而易见,顾惜朝显然是来投效二公子的,若只是个文人清客倒也罢了,偏偏他武功不差,文韬武略仿佛无一不精,竟然是个完人了。
他一来,就得到了重用,正在举办的英才会,顾惜朝居然就已经上手处理了诸多杂事,还办的样样漂亮,表现十分出色亮眼,难免有人眼红,故意出头为难,也被他云淡风轻的弹压了下去。
顾惜朝年纪轻轻,手腕了得,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的不凡。
姜子靥自然更惊为天人了,显然十分重视他,甚至某一次拨了数十个阙金卫让他处理演武场上突发的情况,这事着实罕见。
毕竟王府的阙金卫,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调动的。
展昭沉入热水桶中,洗去一身寒意。
谁不知道,昔年广燕王,何等荣耀威名,姜氏战神闻名北疆大漠,震慑一方,北疆戎蛮茹毛饮血的几十万部族闻风丧胆,传说‘广燕王,大漠皇’,并不是耸人听闻。
广燕王和他的阙金军的确在那个战乱四起的年代大杀四方,用来犯的敌人的血与肉铸就了不可战胜的传说,他甚至有过独身一人杀入千人部族,摘了主将头颅后毫发无伤扬长而去的事迹。
广燕王带领的军队,杀尽了来犯的敌人,又在北疆杀出了十五个城的疆域,以及大漠上上百个对姜氏王朝俯首称臣的小国家。
可是英雄就是要迟暮的,广燕王丧妻又丧女,落得一身顽疾缠身,被先皇斥责为‘杀戮太重,犯上野心’,几乎要被褫夺封号,最终潦倒离京就藩。
他的兵权被收走,和许多部下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决裂,最终这只曾立过不世战功的传奇军队四分五裂,只有广燕王带着五百阙金卫来到藩地上,实在令人唏嘘。
传说总会淡去,现在留在世人的印象中的广燕王,则是个糊涂偏心的父亲。
不过阙金卫还是分量十足的,世人都传说阙金卫都是修习的广燕王所创的独特功法,经过苛刻的练习和筛选,才成就了这么一支天降神兵。
来英才会的起码有一半是为了扬名和富贵,另一半则是仰慕广燕王府阙金卫百战百胜的盛名和功法,期望着能加入,创立辉煌。
但这功法真的存在吗?
并没有人知道。
不过以展昭亲眼看来,王府阙金卫,的确名不虚传,平日拉练起来,令行禁止杀伐果断,其气势令人胆寒,虽然不复当年风光,但也能想象当年驰骋沙场的雄兵百万是何等令人激动的风采。
阙金卫等级制度严明,而对顾惜朝心有龃龉的那位教头则是资格较老的一位,据说是随着老王爷上过沙场的,虽然算起来当时可能只是个生瓜蛋子小兵小卒罢了。
他年纪不小了,也许是作为一个王府老人对忽然拔尖冒头的顾惜朝的警惕,又或者是嫉妒他的年轻优异,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就是很看不惯顾惜朝。
不过顾惜朝似乎对此十分淡然,并不以为意。
展昭与他见了几次,很快被他的滴水不漏和博学多闻而折服,顾惜朝实在是个叫人忍不住敬佩喜欢的人。
他为人周到,彬彬有礼,偏偏还出类拔萃,没有一样短处似的。
展昭沐浴更衣完毕,门外忽然响起笃笃敲门的声音。
他将门打开,果然见顾惜朝面带着微笑,站在屋檐下。
“你怎么冒着雨过来了?快请进!”
只见顾惜朝将手中纸伞轻轻抖了抖,递给身后的一个小厮,然后又从那小厮手中接过了一个白瓷汤盏。
他就住隔壁院子,过来几步路,但外面风大雨急,他的衣摆下不免沾了些水痕,额前几缕微卷发丝上也挂着些水珠雾气。
顾惜朝穿一身青衣,头上挽着古朴长簪,宛如古代名士,信步悠闲,虽说通身上下没有任何的昂贵饰物,却自然有一番风流贵气。
他像个门客一样孤身一人毛遂自荐来到王府,可谓是一朝陷入了泼天富贵窝,主人又看重,在这府里,顾惜朝如今是呼奴唤婢,前呼后拥之势,他却怡然自得,无比适应。
许多人都猜测他派头作风如此,多半是什么名门书香之后,或者出身门第极高的世家,总之就是非同一般,绝不是普通的文人清客之流或者上王府投效的江湖侠客。
展昭不会暗自揣测别人出身,但他也默认了,顾惜朝绝不是普通人。
“我听见你回来的动静了,如今事多如牛毛,辛苦到现在才回府,展兄劳苦功高,就吩咐下人给你熬了姜汤驱寒。”
顾惜朝言笑晏晏,进了屋落座,亲自将那汤盏放在展昭面前,揭开盖子,里面的汤水还冒着滚滚热气。
展昭不由得为他这份细心和体贴感动:“多谢惜朝。”
两人关系一天好似一天,都颇有点相见恨晚之感,展昭也不与他客气了,将姜汤喝下肚,顿时肚里热气熨帖,热辣辣的发起薄汗来。
喝完汤,屋外有丫鬟悄无声息走到外间,轻声问:“厨房送膳到了,顾先生和展护卫可要用晚膳了?”
展昭连忙道:“就摆在我这里吃吧,你就别回院子里了。”
顾惜朝一笑:“当然很好,今日大雨,咱们也同桌共饮几杯。”
王府的下人都十分的训练有素,顿时如流水般将丰盛的晚膳摆在了桌上,全程杯盘碗碟碰撞的声音都没发出来,两人走出来坐到桌前的时候,摆膳的下人已经从屋中鱼贯而出,桌上的各色美味佳肴热气腾腾,温好的酒都倒进了杯里。
看着作风不像是仆人,倒像是军营里的士兵,一举一动都令行禁止,规章法度严明。
展昭每每看见下人的行止举动,心里都要惊叹一番,但顾惜朝却淡然自若,如鱼得水,好像再自然不过了。
屋外大雨瓢泼,屋内却温暖明亮,锦绣罗帐美酒佳肴,实在不能不叫人感到万分惬意。
展昭的确一天忙乱,此刻肚内空空,拿起筷子来夹菜入口填了空,才举起酒杯酣畅饮下。
顾惜朝笑着看他:“听说你今日奔波到城外去了?是又有人寻仇滋事,还是旁的什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展昭将酒盏重重放下,在桌上发出磕碰的声音,还叹了一口气,摇头复杂道:“今日真是——一言难尽啊!”
他也难得起了倾诉之意,将今日所发生的重重事件倾吐殆尽,顾惜朝刚听还不觉得如何,听到后来,也不由得惊愕起来。
“竟然有如此……诡异的事。”淡然如顾惜朝,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很快,他反倒注意起另一件事。
“叫辛渺的美貌女侠……”他越听越耳熟,听展昭的描述,顾惜朝忽的呵了一声:“原来是她,久闻其名了。”
展昭虽然受邀住在王府,却也得避讳府上正当年华的三姑娘。对姜此玉见过几面所知甚少,自然不知道她的事。
“怎么,你认识这位姑娘?”
顾惜朝但笑不语,先抬起酒杯来浅酌一口:“三姑娘先前外出,在府外结识了一位惊为天人的女子,前两天又在大街上遇见了,极力相邀,对方却不肯从命,真是超凡脱俗,三姑娘竟然也十分通情达理,并不敢如何。哦,这姑娘正和陆小凤一道,估计又是他的红颜知己吧,倒是惹得三姑娘发火了。”
展昭着实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他回想了一下辛渺的秉性,竟然也不觉得十分吃惊。
广燕王府的三姑娘,这样尊贵的地位,该让她觉得麻烦难缠了吧。
展昭不由得一笑,看得顾惜朝眉毛一挑:“没想到今日你们如此有缘,其实我也十分想结识这样的高人,是如何让三姑娘吃瘪,还能全身而退的。”
他语气诙谐,反而让展昭忍俊不禁。
姜此玉和顾惜朝有点不对付,但也不干什么,只是背后做做鬼脸翻翻白眼罢了,他一直以为顾惜朝不会与她这样的小女孩计较,更何况他恐怕看出来了也只能忍着。
但展昭也没有想到,顾惜朝不仅知道,还并不诚惶诚恐,甚至还会暗戳戳的玩笑。
酒足饭饱之后,展昭也主动问起英才会的事:“近来如何?各方参赛者也该切磋过半了,可有什么出类拔萃新秀么?”
来参赛的多是武林中新秀,大半是青春年华的大好儿郎,比赛切磋起来都是热血磅礴,极具观赏性,城郊演武场如今草都快被踩秃了,不仅是武林中人,更多的是老百姓,热热闹闹,比过年过节还高兴。
许多人因此赚了钱,摆摊的卖小食的卖酒水的杂耍说书统统借着这人流量发了笔小财,城郊演武场附近俨然是人声鼎沸,城里的勾栏瓦肆都显得冷清不少。
毕竟人人都往城郊跑去了。
但人一多就容易出事,小偷小摸的,喝多了闹事的,也是难免。
这反倒成了顾惜朝的好事,因为如此一来,姜子靥就给他调了十来个阙金卫,以及王府的牙牌,让他总理繁杂琐事,丐帮和漕帮两个帮派跟着王府办事,也都是协理顾惜朝,要听他调遣的。
他的地位因此一跃而上,直逼王府的大总管文庆璧了。
文庆璧还未如何,那教头张鳌山先按捺不住了,因为姜子靥调遣到他手下的阙金卫正是张鳌山的人,他本来看顾惜朝就不顺眼,没想到他还硬生生从自己手里挖走这么多人。
张鳌山心里不平,对他横眉冷眼的不说,更是当众对他出言不逊。
不过顾惜朝要是连这个都摆不平就可笑了,他轻描淡写,根本不接茬,把人领走完事。
但之后发生的事就有些蹊跷了,张鳌山忽然转变了态度,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私下拦着他对他阴阳怪气了几句。
没过两天,演武场就出事了。
几个先前赢面很大的年轻侠客不合常理的输了,而且输得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有鬼。
年轻人本来气盛,当场喊屈,直指场中提供的饭食里被下了药,才使他们手脚乏力,才输了比试。
演武场内的确为这些上台的选手都提供了饭食和汤水,结果一查,竟然真的是茶水里有东西。
如此重大的疏漏错误,顾惜朝难辞其咎,何况当时人就闹起来了,根本没有缓和余地,众目睽睽之下,哪怕是姜子靥要包庇他,也是不可能的。
但终究,顾惜朝还是顺利全身而退了。
因为那茶水的药性,根本发挥不了这么快,起码也要等上半天左右,饮入茶水的人才会出现手脚乏力头脑混沌的征兆。
这是一个障眼法。
顾惜朝神色不虞的摇了摇头,对展昭简略说了事情经过。
“如此说来,也十分棘手。”展昭不免皱起眉来:“二公子叫你在英才会落幕之前查个水落石出,对武林中人给出个交代,岂不是只有三四天时间了?”
查案缉凶,说来是展昭才是行家里手,见顾惜朝为其所困,便自告奋勇道:“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展某不才,但总归能帮上一点忙。”
却见顾惜朝不慌不忙的为他倒上一杯酒,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微笑道:“多谢,不过我也有了些头绪了,但我也不会和你客气的,要是真查不出来,还要仰仗展兄襄助,惜朝先在此谢过了。”
酒杯清脆相撞,顾惜朝仰头饮尽杯中酒,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