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眼角余光瞥见了杨佳妮的面容,虽然对方神色不明显,但以他对杨佳妮的了解,自然能够推测出对方心中所想。
这让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果杨氏大军真能做到军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杨氏的官吏能好生抚民,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些,那他一定会很高兴。
他不想看到本本分分、质朴善良的百姓受苦受难,那是不公平的,更不想自己离开后,他们又成为道旁饿殍、路边白骨。
看了看四周,打算进城,完成收尾事宜的赵宁,注意到长兴商号的人聚集在一起,迟迟没有离去。
薛长兴搓着手远远望着他,想靠近又不敢,方小翠把嘴唇咬得纸白,看他的目光既充满崇敬,又不无哀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这种畏惧让彼此间平生几分疏离、陌生。
赵宁走了过去,笑着对方小翠道:“怎么用这种目光看我,难不成还想装作不认识我了,亦或是觉得我跟之前不是同一个人?”
方小翠委屈得小嘴都弯了,靠着一股子农家姑娘的倔强,勉强忍住眼泪,“赵大哥,你你真是大晋太子吗?”
赵宁摆摆手:“大晋太子怎么了,大晋太子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一个会流血的普通人,也需要吃饭喝水,没什么了不起的。”
见赵宁神态举止与以往无异,跟自己说话还是之前那个腔调,感受对方身上的亲和之意,方小翠总算放下不少心。
确认赵宁没变之后,她变得高兴起来,挥舞着小拳头激动地道:“我跟太子殿下同桌吃过饭,跟太子殿下是朋友,我可真,真”
她“真”了半天,也没“真”出个所以然来,急得小脸红扑扑的,赵宁接过话头,竖起大拇指道:“真了不起。看来方姑娘不是凡人。”
得了赵宁的夸奖,方小翠更加开心,小眼睛弯成了月芽状。
孙小芳不敢正视赵宁,一直微微低着头,心里对方小翠能跟赵宁自如说话,还能获得对方的亲近羡慕、佩服不已。
“时辰不早了,大伙儿忙了半天,也该饿了,咱们进城去找个酒楼,好好吃上一顿。”
赵宁看了看孙小芳、薛长兴等人,“之前一直承蒙你们招待,这回我终于可以回请你们一顿,大伙儿都去。”
薛长兴、孙小芳等人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受邀请,方小翠已经率先拍手叫好,算是为众人解决了难题。
去吃饭的路上,方小翠脚步雀跃,近乎是蹦蹦跳跳的跟在赵宁身边,揪着他问东问西。
譬如说太子平时吃什么,是不是顿顿大鱼大肉,鱼是不是都一样重,菜切得是不是都一般大小。
又问伺候赵宁的人有多少,是不是每个都是二八年华的美貌丫鬟,住得房子是不是金子做的,照明是不是都用夜明珠等等。
赵宁的回答让她很失望,认为是辜负了自己的想象,但转念又振奋起来,觉得太子殿下果然也不是天上的神人,跟大家没那么大隔阂。
赵宁在徐州有组织有规模地宣扬新学说新思想新法,一品楼带着平民战士在武宁州县乡里进行革新战争,吴国大军已经占据泗州时,郓州的耿安国正处于极度焦躁中。
他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谁也不见,连送饭的丫鬟都不被准许入内。
外面的人不知道耿安国在干什么,但都很清楚对方十分暴躁,不时能听见砸东西的声音。
义成军几位高级将领聚集在节度使府,急得也是团团转。
“军帅还没有出来?”
“还没有。”
“还在摔东西?”
“房子都要给掀了!”
“军帅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把自己关起来发脾气?”
“我们同生共死这么多年,一起从梁山来到郓州,一起跟北胡大军浴血拼杀百战余生,一起夺取郓州做了这里的主人,荣华富贵好不快活,二当家怎么就把我们当成了外人?”
“唉,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义成军的高级将领多半出自梁山,在场的都是耿安国的心腹臂膀,他们或愠怒,或不解,或忧愁,或难受,没一个脸色好看的。
“眼下是非常之时,传闻赵氏、魏氏、杨氏三家正在集结兵马、整军备战,想来不日就会陆续进入中原。
“郓州处于关键位置,大势洪流来临之际必然首当其冲,何去何从需要谨慎选择,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局面。
“这种时候军帅却闭门不出,岂不是将郓州架在火堆上烤?”
一位年过四旬的将领唉声叹气,言语中流露出对耿安国的不满之意,话说完还看了看旁边一位知天命年纪的男子。
这位男子国字脸,浓眉大眼,满面虬髯,一看就是光明磊落的义气之辈,眼下正闭目养神。
这是昔日梁山山寨的大当家,如今的郓州刺史,义成军中地位仅次于耿安国的存在。
大当家没有说话,在场其它几位梁山将领却都出声附和,言语中都认为耿安国逃避现实、不负责任。
唯有一位而立之年的青年将领,一直绷着脸没有开口,对众人的意见不甚认同,目中还有悲愤之意。
第七五一章 两难(中)
“军帅是义成之主,肩负着咱们梁山众兄弟的身家性命,眼下局势又是如此艰险,稍有不慎就会害得众兄弟身家性命不保。
“军帅忧思过重,以至于如今举事失常,这都是为了我们大伙儿。你我身为军帅的生死兄弟,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应该为军帅分忧。”
终于,梁山大当家睁开了双眼,他兀一开口便使得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义成该怎样继续向前,诸位兄弟有何见解?”
四旬男子当即道:“当然是投靠吴王!
“大当家,诸位兄弟,谁不知道魏氏倚重世家?咱们这种江湖草莽到了魏氏那里,也讨不到什么好!
“而杨氏则不同,不瞒诸位兄弟,我跟吴王麾下一位显要人物是旧识,国战之前救过他,那时候他还是个落魄书生。
“他跟我说过,吴王很是敬重我们国战时期大义为国的举动,觉得齐朝没有善待我们,要是我们投靠过去,兄弟们都能加官进爵!
“至于赵氏——咱们兄弟拿命搏来的荣华富贵,凭什么因为赵氏一句话就交出去?不能做人上人,我们岂不是白拼命了?
“当初我们之所以上梁山,就是被狗官恶霸所欺,活不下去,不得不遁入山野为匪,后来要不是国战需要,朝廷怎么会给我们改头换面的机会?
“我们靠着众兄弟合力,死伤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有了官身,那前义成节度使却百般打压、排挤、看不起我们,不把我们该得的东西给我们!
“而朝廷呢?彼时朝廷可曾为我们做主?
“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夺取了荣华富贵,众兄弟都不用再受欺负,战死兄弟家眷的生活也有了保障,没人敢瞧不起他们,大晋朝廷却想夺走我们死伤无数挣来的东西,我们岂能答应?”
他的话立即赢得众梁山将领的赞同,大伙儿群情激奋同仇敌忾。
什么跟吴王麾下要员是旧识,那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幌子,想来定是对方跟吴国的人接触过了。
关键在于,吴国能让他们继续做特权阶层,能保证他们人上人的地位,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
青年将领眼中怒火愈发浓郁,恶狠狠盯了四旬男子一眼,想要开口反驳,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
他知道,他一个人的意见什么都不能改变,冒然开口,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将自己平白置于险境。
大当家微微颔首,一副既然大伙儿认识一致,众意难违,我也只能认同必须认同的模样:
“事关众兄弟的命运前程,既然大伙儿有了一致意见,那我们把意见说给军帅听就是,也能让军帅从忧思里脱身。
“我昔日承蒙兄弟们错爱,也是山寨大当家,眼下军帅心情不好,这次就让我去为众兄弟说服军帅。”
说着,他当仁不让站起身。
四旬男子眼神闪烁,环视众人一圈,压低声音:“大当家,诸位兄弟,军帅若是同意咱们的意见,那当然好说,可怕就怕军帅不同意!
“军帅如今神思不属、性情暴躁,若是发起怒来,我们岂不是害了大当家?众兄弟应该清楚,近来军帅对大当家颇有不满。”
这话说得是实情,想到耿安国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众梁山将领无不眉头大皱,纷纷焦急起来,询问四旬男子该怎么办。
四旬男子咬了咬牙:“诸位兄弟,从在梁山时开始,大当家就一心一意为众兄弟好,从来不曾亏待过谁。
“当初若不是大当家庇护,大伙儿哪有立足之地?怕是早就被官兵捉了去砍头了!大伙儿难道不记得了?
“如今军帅仗着自己跟大晋太子有几分交情,对大晋朝廷态度不明,要是军帅果真为了自己的富贵不顾众兄弟的富贵
“不管诸位兄弟怎么想,反正我是绝对跟着大当家走,哪怕大当家被赶出郓州沦落山野,我也跟着大当家继续做盗贼!”
闻听此言,众梁山将领顿时一愣。
要他们舍弃现有的地位富贵,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
但要他们联合起来,跟着大当家在必要时候,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对抗耿安国,他们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届时,耿安国就算修为高绝,还能把他们都杀了不成?耿安国就算敢,众梁山将士也不会答应!
所以到最后,赢得只会是他们,被赶走的只能是耿安国!
“若是军帅果真不顾众兄弟死活,我愿跟随大当家离开郓州!”
“我的命是大当家救的,大当家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愿誓死追随大当家!”
众人很快纷纷表态。
一旁的青年将领看到这里,已是禁不住遍体生寒。
众意难违,如果耿安国不同意投靠吴国,那耿安国就会一无所有,这义成节度使马上就会换人。
这种事青年将领并不陌生,藩镇军抱团生存,以下克上,驱逐掉不维护他们利益的节度使,扶持一个新的节度使,那是经常发生的事。
临近的兖州防御使就是这么换人的!
更何况义成军的骨干力量,本身就出自梁山这个山头。
但如果耿安国投靠吴国,彻底背叛大晋,青年将领觉得自己一定会离开郓州。
门窗紧闭,只有透过窗纸的阳光洒进些许,屋中光线略显暗淡,堪堪勾勒出满地破碎桌椅陈设的残骸。
披头散发的耿安国坐在地上,眼窝深陷眼睑青紫,疲惫狂乱这几个字,好似刻在他每一寸扭曲的脸部肌肉上。
身为义成节度使,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如此深重的无力,作为曾经的游侠、悍匪,他也从未有哪一刻,如眼下这般踌躇纠结。
赵氏、杨氏的人都来接触过他,而且是好几次,大家都希望得到郓州,希望耿安国站在他们那一边。
不同的是,杨氏的人许以高位厚利,赵氏的人以情、义动人。
耿安国并非不知道怎么选。
他得内心早有答案。
一开始就有。
但他并没有在赵氏、杨氏的人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