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渡过黄河脱离了河北,就是鸟入丛林,赵氏愿意放虎归山也就罢了,还特意来相送一场,这是什么道理?
孙康勉强笑了一声:“太子与公主的盛情,让我等罪人受宠若惊。”
蒋飞燕、狄柬之、王载等人,莫不抱拳附和,都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来配合,生怕赵宁一言不合就突下杀手,拿他们的人头祭河神。
别看他们之前又悲戚又怨忿,恨不得吃了赵氏,真当赵宁与赵七月临面的时候,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他们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敢有半分不敬。
赵宁摇摇头,喟叹一声,面容略显萧索:
“诸位与天下百姓为敌,为了权贵阶层的利益不惜污蔑百姓为暴民,想要以铁血手腕镇压,此乃最大的犯罪,赵氏当然不能答应。
“你们之前是对国家对天下有功,但皇朝也给了你们相应的富贵权位,这算是两清了,所以往日的功劳并不能成为你们违背律法、压迫百姓的依仗。
“这是公事,公事涉及公理,公理面前没有退让的余地。
“至于我跟大姐来送别,则是因为私情。
“昔日国战时,时局维艰,民族命悬一线,祖宗疆土危在旦夕,同胞就要沦为奴隶,亡国灭种迫在眉睫,你我于大厦将倾之际毁家纾难,在狂澜既倒之时奋躯而战,纵然各自战场不同,却是并肩浴血为同袍,手足之情不差分毫。
“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峥嵘岁月,亦是我们所有人的辉煌人生。
“然而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大家总要向前走,人生的道路上,再没有什么比方向更加重要。
“风云际会,天下有变,大势更改,你我都不得不踏上自己的新道路,面朝自己认为是对的方向,选择自己认为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同伴。
“可惜的是,我们最终走向了对立面,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我们做出了相反选择那一刻,就注定了彼此只能互为死敌。
“手足兄弟反目成仇,此诚可悲可叹。
“今日,诸位离开河北各奔前程,赵某不加阻拦;来日,你我沙场之上兵戎相见,赵某亦绝对不会留手。
“诸位,多担待了!”
赵宁抱拳,郑重向孙康、蒋飞燕、狄柬之、王载行了一礼。
赵七月同样行礼。
这是赵氏对曾经的英雄豪杰的尊重。
最后的尊重。
闻听赵宁这番情真意切之言,感受到对方发自肺腑的诚挚,孙康怆惋无语,狄柬之慨然失言,蒋飞燕怔怔愣神,王载寂然不动。
长天无云,碧空万里,浩渺的苍穹亘古不变,黄河奔流向前,波澜万里,淌过了不知多少年岁,爱恨情仇也好,家国悲欢也罢,它们见证了不知多少。
天地不仁,江河不语,花草树木自行枯荣,飞禽走兽长啸山林,对苍穹与黄河而言,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行人水下的游鱼,都没有什么不同。
但唯有地上的行人,总是在短暂的百十年生涯中,彼此争斗厮杀不休。
下一刻,孙康、蒋飞燕、狄柬之、王载俱都回过神来,抱拳的抱拳,拱手的拱手,一起章法严谨地回礼,没有丝毫懈怠轻慢。
无论之前之后他们心中有多少私利算计,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体会到了赵宁的大胸怀真性情,在这份情怀胸襟面前,唯有不失礼仪方能不落下乘。
千年的沧海桑田,万年的物欲横流,这人世间有太多平生的利益荣辱,被旁人裹挟逼迫的繁花幻梦,大浪淘沙之下,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赵宁清醒地知道,时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于行之美恶,而不在于其它。
所以一心为名为利之辈,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在蝇营狗苟。
他不愿做这样的人。
以他如今的地位与力量,他可以选择不做这样的人!
第六五二章 新的时代(4)
狄柬之、孙康等人渡过黄河,当日便到了汴梁蒋氏作客,稍作盘桓。
在魏无羡、杨佳妮现身之前,有人率先在汴梁城找到了他们。
夜晚,孙康在住处对月冥思,想着自己的历史未来,视野一个恍惚,已是有人出现在屋中,老神在在的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他。
看到这个不应该出现在汴梁的不速之客,孙康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到孙某面前,是来找死的?”
“孙将军,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这么大的火气?”来人面容俊朗气质阳光,虽然皮肤黑得发亮,却丝毫不影响他的个人魅力。
就是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幅天然的俯视态度,优越感刻在每寸皮肤上。
孙康冷哼一声,轻蔑道:“孙某跟你这蛮夷岂会是一路人!”
“中原皇朝虽然眼下有灿烂文明,最开始的时候不也跟我们的先祖一样茹毛饮血?你们是走得快了一步,但焉知不会被我们追赶上?
“如此傲慢,格局实在是小了。”
蒙哥一番话把孙康从头到尾挤兑了一遍,“再者,你我同是因为赵氏吃亏,怎么就当不得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话,莫非孙将军不通中原诗文?”
蒙哥每说一句话,蒙哥的脸色就要沉一分。
临了,蒙哥笑容明媚地道:“我们是异族,跟赵氏你死我活倒也没什么,孙将军跟赵宁那厮可是同一个祖宗,怎么没见他对你下手的时候轻一些?
“孙将军,我都替你觉得不值,你难道就不气愤?”
说到这,蒙哥笑容不减,好整以暇看着孙康,等着对方答话。
孙康深吸一口气稳住心境:“孙某的确气愤。但这跟你没有关系。这是我们自家的事,还没有你这个外人插手的余地。
“滚吧,再敢多说一句,休怪孙某没有待客之道!”
两人同样是王极境中期,纵然蒙哥距离后期已经不远,寻常情况下战力相差不会太大。
但孙康在燕平被赵宁重伤,眼下远未恢复过来,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成,所以才一直忍着没有对蒙哥出手。
蒙哥并不忌惮孙康的威胁,翘着二郎腿道:“孙将军何必这般顽固不化?须知这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国与国之间都能前一百年打得死去活来,死伤无数,后一百年和睦结盟友好往来,共同对付其他对手。
“孙将军跟我们那点仇怨算什么,你我都是沙场将士,彼此厮杀是军令使然,身不由己被驱使而已,说到底那都是君王们之间的游戏,并非你我之间有深仇大恨。
“如今你我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我意跟你结为手足兄弟,助你中兴孙氏向赵氏复仇,夺回本该属于你们的一切!孙将军难道真的就不想一想?”
在蒙哥说这些话的时候,孙康一言不发,虽然没有任何认同之色,却也不曾打断他,更不曾像事前说得那样,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等到蒙哥说完,孙康目光数变,最终再度深吸一口气。
这个过程耗费了不少时间,在孙康神色平稳后,蒙哥饱含期待地道:“孙将军若是愿意,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二十颗聚元丹,助你族中的精锐成就元神境!”
蒙哥信心不小。
昔年天元大军占据河北时,多的是地方大族、富人土豪投靠,一两年绿营军就有数十万规模,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孙康没有急着回答。
半响,他站起身。
这时,他终于开口了。
他盯着蒙哥道:“这中原的天下,一直都是贵族世家做主,你可知这是为何?
“千年积累方有门阀世家,百年家族不过是土豪乡绅,一个底蕴深厚,一个只是暴发户,两者之间的差别,可不只是钱财权势。
“我们担得起为天下做主的职责,也有为天下做主的能力!
“昔年你天元王庭意图收买魏氏,却在魏无羡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最终只能悻悻北归——我孙氏难道不如魏氏,我孙康难道比魏无羡差了?
“今日,我孙康便借魏无羡的话回答你,这中原的皇朝,不会没有戍边护国的热血儿郎,亦绝不会有开门揖盗的世家!”
话说完,孙康全身气机爆发,反手一招,符刀自行入手,二话不说,当头就像脸色大变,震惊非常的蒙哥劈了下去!
从孙康的居处跑出来,蒙哥一脸晦气,忍不住骂骂咧咧:“真是脑子被驴踢了,实在是愚不可及,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坚持,有什么用处?
“什么担得起为天下做主的职责,说得好像世家都是清廉高士一样,不还是一群高高在上垄断权力,驱使百姓如牲口的权贵?什么东西!”
等他骂完了,跟在后面随从试探着道:“大王,南朝的人目光短浅食古不化,眼下看来是不会跟我们联合了,我们是不是现在回去?”
“回去个屁!”
蒙哥没好气的回头,喷了随从一脸唾沫。
他收敛情绪冷静思考半响,眼中再度燃起希望,自言自语道:“南朝的世家跟我们有深仇大恨,尤其是将门,哪家的族人没被我们杀一大批?
“再说得多一些,哪个将门的子弟在千百年戍边的岁月中,没在战场上死上百十个?他们顽固不化情有可原,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换个对象?”
想到最后,蒙哥眸中满是精芒。
时辰已晚,狄柬之正打算休息,衣服都脱了,窗子忽然自行打开,一阵微风侵入卧房,等他反应过来,桌子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来的当然是蒙哥。
跟见孙康一样,蒙哥仗着自己修为战力强横,让狄柬之一时半刻不能不顾后果暴起发难,同样的,在蒙哥游说狄柬之的过程中,狄柬之脸色很是难看。
不一样的是,当狄柬之把差不多的话说完,狄柬之并没有拔剑刺向蒙哥,而是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本王虽然没有跟狄大人交过手,但也久闻狄大人的大名。
“当年在郓州,要不是有狄大人日夜奔波筹集粮秣,团结郓州百姓一起奋战,仅凭赵宁麾下那群杂兵,如何能够挡得住左贤王的精锐大军?”
蒙哥见狄柬之犹豫,立马精神大振,抓住时机趁热打铁,继续道:
“狄大人才智双绝,为南朝立下血汗功劳,赵氏却无情无义倒行逆施,将狄大人赶出燕平,着实让人想不通。
“以狄大人的能力,无论日后去往何处,都必然有大展宏图的机会,可狄大人到了新主那里,总需要一些奇谋良策作为进身之阶。
“赵氏是大伙儿共同的敌人,本王愿意跟狄大人结为手足兄弟,整个天元王庭都可以作为狄大人的后盾,让狄大人可以带着千军万马投靠新主。
“这岂非是两全其美的事?”
狄柬之听得眼前一亮,看得出来很是意动。
汴梁城最有格调的酒楼里,魏无羡跟杨佳妮分别坐在两张案几后,对饮了好半响。
魏无羡嘿嘿笑道:“我魏氏之所以举兵造齐朝的反,就是不忿宋治不把我们世家当人,背信弃义过河拆桥。
“我们立足关陇虎视中原逐鹿天下的方向,在那时候就已定了:团结所有世家,为世家的利益张目!
“当年陇山之战,皇朝世家暗中襄助我魏氏,使得我们为了一个同共目标并肩作战过,基础是现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