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两银子,他不是拿不出来,在被商行纠缠了这么久后,他也曾想过屈服认输,赔一些钱了事,免得耽误自己回老家找事做,挣钱养家。
可现在事到临头,他发现他根本接受不了这个判决。
那不是六百两银子的事。
也不是单纯的弱者被强者击败。
那是他碎了一地的尊严,是他被这个国家无视的公平!
是他生而为人的根本!
接受了这个判决,他还是个人吗?
昔日,国战刚刚爆发,燕平还未陷落时,他拿出一半积蓄捐给了官府,那是他在纳税之余,额外对这个国家的付出!
如果他不是已经有了妻儿,两个孩子还很小,家里不能失去他这个顶梁柱,他甚至都会持刀上阵,跟天元将士拼杀!
而现在,这个国家是怎么对他的?
失望,浓烈的失望,无与伦比的失望,让陈青感觉天都黑了,自己好似沉入了无尽的冰冷深渊。
他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把这个国家视作心腹,可这个国家却视他为草寇!
他悲愤的恨不得化身为魔,将眼前的商行管事、京兆府尹,一口咬下嚼得粉碎!
他是多想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夺过衙役的刀跟官府拼命啊!
可他不能。
他还有妻儿。
他不能抛下妻儿不管,更不能连累妻儿。
陈青趴在地上,十指嵌入砖石之中,鲜血染红了地面,他抬起头,双目猩红的盯着正大光明匾额下的蒋飞燕,咬着牙一字字的质问:
“大人说草民对商行要有主人翁意识,可商行挣钱的时候,可曾给过草民半点分红?!
“商行有事紧急,伙计不加班加点就得赔钱;可伙计有事紧急的时候,一天不上工就得被扣掉一天的工钱!
“草民想问问大人,若是伙计加班加点的劳作猝死了,而他又刚好负责商行的一批重要符兵制造,他死了符兵没能及时制造完成,商行是不是可以到官府来起诉伙计的家人,要求伙计的家人代他赔偿商行的损失?!
“我等草民,年年加班加点,日日从辰时忙到三更,未老先衰,病的病死的死,临了要被商行裁掉了,还得被商行索要一大笔赔偿?!
“我等被雇佣者,不肯加班加点劳作,就得给雇佣者赔偿一大笔钱?!
“大人!我皇朝的律法到底是怎么写的?它到底是只是一纸空文一个笑话,还是它让你们可以这般肆无忌惮的压榨我们这些平民,不把我们当人?!”
第六二四章 躺平风波(5)
京兆府距离皇城很近,所以跟皇城东边的东宫也不远。
赵宁都不需要踏出院门,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就能将京兆府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虽说陈青的案子,他早已通过一品楼知道得很详细了,但亲耳听到南山商行的管事,在公堂上有恃无恐的强词夺理,他还是禁不住脸色阴郁。
南山商行恃强凌弱固然可恨,与文明社会的基本道德背道而驰,但管事那副狗仗人势,以为自己有了点地位,就对不如他的人肆意欺压的样子,更让赵宁厌恶。
由人变成的恶犬,总是比豺狼虎豹更让人恶心。
做了权贵的狗奴才,就觉得自己是人上人,拼尽全力为虎作伥,压迫凌辱跟自己以往一样弱小的人,更是面目丑陋到了极点。
赵宁敲了敲案桌。
“殿下有何吩咐?”一名东宫侍卫来到堂中,向赵宁俯身行礼,等候差遣。
“扈统领准备妥当了没有?”赵宁问。
“回禀殿下,刚刚接到扈统领的人回报,再有三刻时间她便会行动。”侍卫如是回答,他刚刚本就打算主动进来禀报此事的。
赵宁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新的训示,让侍卫退下。
跟侍卫说话时,赵宁没收回对京兆府的气机监控,侍卫刚刚退出门,他就听到京兆府的公堂后面,有气机不凡的人开始了交谈。
京兆府二堂。
大堂在审案时,马桥在一名少尹的陪同下,正在悠然自得的吃早茶。
“马县男平日里事务繁忙,区区一件索赔案子,何须亲自过来盯着?”少尹年近四十,留着山羊须,是个寒门官员,笑得略显讨好。
马桥放下茶碗:“一件再小再寻常的案子,只要有成千上万人关注,那它就有很大影响力,不能再算作一件小事了。
“况且,这件案子并不小。”
少尹当然知道在当前形势下,陈青的案子非比寻常,他只是找个由头跟马桥搭话罢了:“本官一直很好奇,马县男为何要揪住那个陈青不放?
“这件案子,马县男的商行确实站不住根脚。强行压迫百姓,引得民怨沸腾、万人唾骂,马县男就不怕南山商行名声坏了,成为众矢之,生意做不下去?”
马桥正用象牙筷架起一块桃花酥,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他放下筷子,指着少尹笑着道:“民怨沸腾?少尹大人,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四个字有什么强大威慑力吧?
“国战时期,高福瑞贻误军机,致使郓州防线被破,西河城六万将士死伤殆尽,中原差些失守皇朝一度陷入险境,天下谁不骂他不声讨他不请求朝廷办他?
“可结果如何?朝廷在意这些所谓的民怨了吗?
马桥把茶点重新塞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而后好整以暇地轻蔑道:“民怨这种东西,朝廷官府在意的时候,那才有沸腾之说。
“可当民怨针对的是真正的权贵时,它难道还能扳倒顶级权贵不成?
“平民百姓不过是权贵圈养的牛羊,大小作坊的铆钉,用来消费我们的商品、给我们创造财富罢了,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一个顶级权贵倒下,那才是真的笑话!
“民怨民心这种东西,就跟英雄一样,都是权力的工具,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不需要的时候还不是弃若敝履——跟夜壶有什么区别?
“我马桥会在意这些?”
这些话,马桥说得毫不避讳,傲慢之态展露无余,显然不在乎少尹怎么评判,也不担心少尹有胆子跟他作对,把这话泄露出去。就像猛虎不会在意狐狸一样。
在马桥的自我评判中,他就是顶级权贵。
少尹神色震动,佩服万分的拱手,表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而实际上,作为京兆府少尹,这些事情他之前也看得颇为明白。
“马县男不在乎陈青案会引发的民怨,但南山商行若是名声坏了,恐怕南山商行毕竟是做生意的,很多商货都是卖给普通百姓,如果百姓怨恨”
少尹很是为人着想的提出疑问。
马桥不紧不慢的品了口茗,老神在在道:
“小商铺自然怕坏了名声,但南山商行是天下有数的大商行,实力的核心是商货,只要这市面上没有强过我们的货品,还愁东西卖不出去?
“而一旦南山商行没有强力竞争者,还怕掌控不了市场?
“平民百姓手里才几个钱,物美价廉的东西,他们还能不买?”
少尹恍然大悟,这回是真的恍然大悟,不由得生出大拇指表示钦佩。
不过少尹也是聪明人,转眼便想到一个难题:“马县男,虽说南山商行是顶尖大商行,但摊子大了涉及各行各业,很难保证在各行业都是魁首。
“一旦某些行业冒出了商货品质出类拔萃,价格又不贵的新对手,南山商行名声不好,岂不是会在竞争中失利,被迫退出该行当,遭受巨大损失?”
少尹觉得这是个很实际很严重的问题。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这话说出口后,马桥再度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好似这不是难题而是个天大的笑话。
少尹不明所以。
马桥戏谑的看着少尹:“怎么会有这样的对手?
“新生的商行作坊,必然势力寻常,真较量起来,岂会是南山商行的对手?既然不是南山商行的对手,又怎么会存在下去?”
少尹怔了怔,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南山商行绝对不会允许这种对手成长起来,必然在对方弱小的时候,便用自己强悍的势力,狮子搏兔般将对方打压下去;
倘若对方的商货确实不错,那就吞并对方,将对方的商货从根子上据为己有,让对方变成为自己挣钱的下级!
少尹现在终于明白,马桥的商业王国是如何建立起来,又是如何保持地位的了。
在这个王国里,马桥就是当仁不让的王,说一不二,言出法随!
对方自恃为顶级权贵,名副其实。
两人交谈到此时,公堂上的蒋飞燕已经开始宣判陈青案,马桥将目光投过去,眼中智慧残酷的厉芒,犹如出鞘寒锋:
“少尹大人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件小案子,几百两银子也好,几万两金子也罢,根本入不了马某的眼。
“但马某就是要通过这件案子,警告普天之下的被雇佣者,不听从雇佣者的安排老老实实加班加点,商行就会让他们赔钱!
“商行可以没道理,可以违反律法,但商行有实力。只要商行有实力,就多的是办法耗死他们玩死他们,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在这个天下,商行是强者,是主人,而被雇佣者不过是弱小,是牲口。
“牲口就要有牲口的觉悟,胆敢违逆主人的意思,下场就绝不会好!”
马桥的话说得霸气侧露,充满上位者不容触犯的威严,少尹感受到了那份威压,一个没控制住,手指不由得一抖,差些在人前失态。
“马爵爷不愧是人间豪杰,风采照人令人心折,本官佩服不已。”少尹拱了拱手,掩盖自己刚刚的异样,因为对马桥心生敬畏,不自觉就更改了称呼。
马桥微微一笑,端起茶碗的时候,状似随意道:“马某对少尹大人也是仰慕已久,还望日后有更多机会往来,这世间的繁华少尹大人值得多拥有一些。”
少尹心头一动,品出了马桥这话的意思:对方是要拉他上对方的船!
少尹喜不自禁,连忙道:“能跟马爵爷这样的豪杰多多往来,下官倍感荣幸。”
这次他连自称都改了。
马桥这回只是微微颔首,饮茶的时候嘴角微勾,似愉悦似讥诮。
他刚刚之所以跟少尹说那么些话,就是有意“招揽”对方,让对方为自己所用。偌大的一个京兆府,只有蒋飞燕这一个“朋友”怎么行,还得养条狗才好。
好狗谁会嫌多?
赵宁将他俩的话听到这里,不仅没有恼怒,反而是笑了一声。
比起商行管事狗仗人势欺压百姓,将人性的丑恶、普通人的艰难展露无遗,官商勾结他早就习以为常,不会因此有什么情绪波动。
事实上,时至今日,赵宁已经很少会有大幅度的情绪波动,唯一可以让他当场破防的,就只有受苦受难的百姓失去做人的尊严。
马桥的狂妄傲慢与少尹的甘为钱奴,不过是让赵宁的笑声里,略带几分杀气罢了。赵宁对付这种人的方式会很简单,行动也会很直接,根本不必有其它情绪。
少时,蒋飞燕的宣判声落入了赵宁耳中。
赵宁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