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几个同伴游玩大半日,吃了不少燕平小吃的李大头,在街头碰见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他大了二十来岁的男子,高瘦的个字,身着布衣腰系麻绳,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萝卜青菜,正在悠闲的走路。
“青青哥儿?”
李大头大步迎上去,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面容沧桑,看起来很疲惫又很轻松,但显得再普通不过的男子,竟是小时候那个惊才绝艳,被无数人称赞的邻家大哥。
“你是大头?”
陈青停下脚步,先是迷惑的打量李大头几眼,而后恍然大悟,露出他乡遇故知的欣喜,“真是你这小子!十年不见,没想到你竟然生得如此英武了?”
孩童时的记忆一幕幕涌上心头,李大头一时鼻酸,不知该说什么。
陈青,年长李大头十岁,少时家境还算殷实,读过几年书,未到二十岁就有了秀才功名,而且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自行开窍成就御气境。
那时候的陈青,在年幼的李大头眼中,是太阳一般耀眼的存在。
后来陈青家里发生变故,殷实之家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在父亲病故后,为了养家,他不得不放弃科举,只身离开松林镇,前往州城打拼。
陈青每次回松林镇,李大头都要去找他,知道对方在州城过得不错,每年都能挣好些银子。
再往后,陈青告诉李大头,他要去燕平闯荡,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李大头一直以为,以陈青的能力在燕平必能混出一片天地,在今日之前,偶尔想起对方,他都笃信对方已经腰缠万贯,妻妾成群了。
孰料,今日相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面相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来岁,三十多岁的人,却看起来像是四十多岁,还布衣麻绳提着菜篮子的普通男人。
这哪里有半点富贵可言?
偌大的一个燕平城,繁华织锦,机会无数,陈青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不至于活得这般窘迫吧?
李大头跟军中同伴告别,与陈青坐进了附近一家普通酒楼,故友相逢,李大头心情愉悦,正要点一大桌酒肉美食,却被陈青伸手阻止。
“你我两人,三两个小菜就够了。若要肉食,这家的腌肉味道不错,除此之外,不必格外铺张;酒有梨花白,价格公道劲儿大,两坛子足够咱俩大醉一场。”
陈青对酒楼的美食如数家珍,说话的时候格外从容闲适,没有半分虚荣心。
李大头感慨万千。
他记得陈青刚到州城打拼那几年,每次回松林镇,都是大包小包龙行虎步,说话声音极大举止极度豪迈,领居家都会送东西,且三句话不离吹嘘自己。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外面混得有多好。
谁要是质疑他赚的钱不够多,做的事没有前途,他就会跟人急眼。
彼时,陈青带李大头到松林镇游玩,都是后者想要什么他都给对方买,掏出来的铜钱好似只是土疙瘩;到了饭铺里吃饭,必然点一大桌子菜,剩下许多吃不完的,还不准李大头大包带走,说丢不起这个人。
而今,物是人非。
两人闲聊之际,陈青听说李大头加入了反抗军,已有御气境修为,很是高兴,连干了三杯酒,说是为李大头骄傲。
他骄傲的不是李大头出人头地了,而是因为对方是反抗军将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大头问起陈青自个儿这些年的情况,后者感叹连连。
“在咱们村,我算是最有出息的了,估计你们也都这么看我,觉得我活得光鲜亮丽,毕竟我那些年回去总是在吹捧自己,夸耀自己挣了多少银钱。
“事实的确如此,但又不仅于此。
“你知道的,我从小便是有志向,不怕吃苦,脑袋还算灵光,就想在大城池混出个人样来,不说什么腰缠万贯,至少得能在大城安家立业,娶妻生子富贵一生。
“我运气不错,哪怕是到了燕平这天下首屈一指的繁华之地,凭着秀才的身份,御气境的修为,也很快站稳脚跟,数年后,每月能挣一百多两银子。
“一百多两银子,很多了吧?放在松林镇,那还不是人上人?可在燕平,这点银子根本不够用。
“我自己租了房子住,每月租金十多两,别以为是什么宅院,就一个普通院子里的一间厢房而已,床榻、桌椅、衣柜之外,连个打滚的地方都没有。
“京师米贵,我都不吃瓜果,也不敢放开肚皮吃肉,就这样,一个月也得十来两银子。各种其它杂物花费,还得十两银子。
“就更不必说衣衫鞋子了,我都是两三套衣服换,不敢买多的。可每到冬日,燕平严寒,取暖之物不可少。这些加在一起,每月差不多又是十两。
“不管怎么说,一月下来省吃俭用,存上五六十两不成问题。正因如此,我才敢在燕平呆下去。
“虽然很累,每日天不亮就起,要走很远的路去干活,快到子时了才回来,一个月也没个几天休沐,而且每逢休沐,都累得只想躺着,很少有心思出去玩乐,但我依然坚持了下来。
“不为别的,就为成为燕平人,就为活出个人样来,为了心中的志向。”
说到这,陈青跟李大头碰了一杯,将酒杯里的酒喝得一点不剩,也一滴都没有洒落,“精致”到了极点。
陈青苦笑一声,接着道:“但你以为累死累活,辛苦自己省吃俭用,每个月攒下的这六十两银子,就是你自己的了吗?
“不,不是的。
“前些年我娶妻,也不知道这燕平的风俗是怎么回事,女方不带嫁妆就算了,还要男方出彩礼,而且要很多,开口就是四千两。
“四千两啊!我不吃不喝得多少年,才能攒够这四千两?
“也算我命好,后来找到了一个只要一千两的。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不是,这才刚刚开始。
“成亲了得有房子住吧?不能再租房。可你知道最差的房子要多少钱?说出来吓死你,一万五千两起步!我想骂人你知道吗?这是给人住的房子吗?
“给神的吧!
“但没办法,想要成为燕平人,就得如此。最后我找了钱庄借贷,可以每月一付,这样就又被钱庄吸了一大口血,利息贵得都够再买小半个房子了!
“往后三十年,我都得为这个房子拼死拼活。”
陈青给自己倒满酒,又给李大头满上,两人一饮而尽。
这时候,李大头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看样子是给陈青描述的现实吓得不轻。
陈青接着道:“这就结束了?不,仍是刚刚开始。
“成了亲有了孩子,就得给孩子找好的私塾,拜师得拜好的先生,要不然孩子往后不成器,怎么挣钱养活自己?
“找到了好的先生就完了?没有。说到底,你得让孩子成器,那还不得请课外先生给他额外教授功课?
“你知道这有多贵吗?”
李大头终于忍不住,吸着凉气道:“为什么要请先生额外教授功课?你混到现在这种高度,小时候不过是在乡下读了几年书,后来不都是自己努力”
陈青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别人家都请,你请不请?”
第六一八章 躺平(中)
李大头:“”
陈青拿起筷子,夹起一颗小青菜,送到嘴边的时候又停住,摇头叹息一声,末了将青菜放回碟子,愁苦怅然的道:
“时代在变,我小时候能从泥巴里滚打出来,可现在的孩子不行,他们面对的竞争要激烈、残酷得多。
“别人家请了额外的先生,你不请,家里的孩子就会被成绩差的孩子超过,最后竞争不过对方。这往后要是进不了太学院,人生可怎么办?
“这岂不是害了孩子一生?
“所以无论额外请先生有多贵,你都得咬牙忍着。而且别人家请三个,你就绝不能只请两个。
“咱们小时候虽然苦,但在帮家里干活之余,总有时间下河摸鱼上山捉兔,没事几帮光屁股的家伙,还能凑在一起打仗。
“现在燕平的孩子,可没这么多空闲,也不敢有这么多空闲。竞争激烈啊,人家除了请先生给孩子教授功课,还教授他们修行,更教授他们其它技艺。
“还是那句话,别人家玩命提高孩子,你敢让自己的孩子掉队?
“而要孩子有力气从早学到完,你敢让他吃的差了?各种好东西都得供上!
“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的工钱,多半都用在了孩子身上,为人父母的,不说什么望子成龙,关键是不敢让他们变成虫子。
“我每月一百多两银子,未娶妻生子之前,每月还能花一二十两在自己身上现在,我敢吗?
“妻子要胭脂水粉金银首饰亮丽衣衫,不然不好出去见人,会被人家笑话,孩子更是要成才那一百多两银子,除了每月供房子的,剩下的都给了他们。
“我这身衣服穿了五年,不敢买新的;我记不清自己多久没下馆子,平日都是陪管事东家,今天要不是碰到你,我不会进来。
顿了顿,陈青长叹一声,“听说桑干河上的桃花开了,开得很繁盛很漂亮,我很想去看看,可没这个时间。等到好不容易休沐的时候,又没有力气。
“我现在三十多岁,可我觉得自己比起乡下种田的四五十岁老人来,还要精力不济,他们能上山打猎下河捉鳖,背着百十斤的东西健步如飞。
“我不行了。”
说完这些,陈青苦涩摇头,跟李大头连干了三杯。
陈青还好,李大头却是面色苍白,额头汗如雨下,眼中充满了恐惧,连身体都在颤抖,好似被恶鬼附身一样。
陈青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解而又关切的问道:“大头,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该不会是被吓成这样的吧?”
李大头好不容易回过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喉咙艰涩声音变调地道:
“我也是经历过大小十余战,几次在生死边缘徘徊过的老卒,可我哪怕是面对眉毛前的锋利刀斧,都没有现在这么恐慌过。
“青哥儿,你说的这些,真的吓到我了。”
见李大头没事,陈青放下心来,听完对方的话,陈青觉得有些好笑,他这个身在炼狱中的人,还没被打垮,倒是李大头这个局外人,已经快被吓瘫。
想到李大头是个意志坚定的沙场老卒,陈青就有些骄傲,觉得自己也是一名合格的战士,能在这个混乱离谱的世道,奋战到今天实属值得夸奖。
是啊,哪一个为了生活起早贪黑奋战数十年,为了家人拼尽全力片刻都不曾懈怠的人,不是合格的战士呢?
“我还算是好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燕平城里生活着的,为了房子和妻儿整日打拼,每月能挣一百多两银子的普通人,可不那么多。”
陈青有些自豪的说道。
李大头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禁不住点头如蒜,举起酒杯道:“青哥儿实在是人杰,我佩服不已,敬你一杯!”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那是,我多少还是有些能力的。”陈青笑着喝了这一杯。
李大头喟叹道:“青哥儿,你已经活得如此艰难,真不知那些工钱不如你的人,又是怎么在燕平这个地方坚持下去的,真是不敢想象”
陈青摇了摇头,忽地神色怅惋:“其实,我已经没法坚持了。”
李大头愣了愣:“这青哥儿,发生了什么事?”
陈青捏着酒杯转来转去,看着空空的被子嗓音暗沉:“东家是打造符兵的,这在天下属于高端行当,需要不俗的知识不说,也需要充沛精力。
“我已经过了三十五岁,在我们这个行当里,三十五岁是个槛,过了三十五岁,精力就没有那么多了,无法承受起早贪黑连日不休的劳作。
“除非是在三十五岁之前,接近元神境,成为管事。否则,必然被东家淘汰,无法继续这份差事。
“是,是有出身寒微的人,在这个年纪成为管事,可那又有多少?一百个人里面能有一个还是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