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一时沉默,没有人搭话。
半响,陈询叹息道:“我们在等陛下跟赵氏达成协议,在等世家跟皇权重归于好,回到国战结束之前。
“魏氏日前攻克长安,眼下正在向华州用兵,关中大地落入凤翔军之手已是没有悬念;杨氏攻入了杭州,收服了静海军,取得了吴越之地。”
“耿安国攻下滑州,坐稳了义成军节度使的位子;张京攻下汴梁,大发了一笔横财,眼下正在招兵买马,对河阳节度使虎视眈眈。
“除此之外,各地的绿林悍匪、江河蟊贼多有大肆打家劫舍者,一些实力强大的节度使,乃至是刺史,都蠢蠢欲动。”
“皇朝乱成现在这个样子,非世家寒门同心同德,不能还天下太平,陛下未尝没有退步的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并非不可期待”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韩昭打断:“陈公,你的这些想法,可是那些对宋治摇尾乞怜的世家才会有的,我们若是这么想,还有什么生路可言?”
陈询不说话了。
这些话他也就是说说而已,追根揭底,他现在的希望都在赵氏身上。
但这事没有得到赵宁的允许,他不能跟别人说,否则赵氏要取代宋氏的事,大家都会知道。
众人还没讨论个所以然来,有人经过允许,进入了厅堂,满头大汗的惶急道:“宰相大人,各位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陈询皱眉。这是他府上的人,眼下像是死了爹娘一样,让他感觉在韩昭等人面前面子有损。
“宰相大人,陛下陛下锁城了!”修行者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面色大变的消息。
“什么?”
“锁城?”
“燕平各个城门都关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宋治要干什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到事态已经极端严重。
在此之前,宋治虽然限制世家的行动,等闲不准世家大臣、元神境以上修行者出城,算是将各个世家软禁在了燕平,但事情并没有做绝,大家面子上还过得去。
如今赵宁离开燕平没几日,他们失去了这个最强保护不多时,宋治竟然就封锁了燕平,让京师进入了战时状态,让他们彻底失去了出城的可能?
宋治要做什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不用陈询多说什么,众人将自己的随从叫了进来,让他们去打探皇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燕平锁城,宋治必然是要给一个理由的。
含元殿风波后,陈询失去了主事中书省的资格,虽然宰相的头衔还挂着,却已形容虚设——韩昭也是如此。
但宋治并未对各个世家有实质性打击,原本就在三省六部当差的其它世家官员,如今仍旧保持着原位。
没用太久时间,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陆续归来。
“河北乱军已经攻占莫州全境,兵锋逼近京畿之地,所以从现在开始,京畿开始戒严?”听到随从的回报,韩昭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
这看似是个很合理的解释。
但莫州之北屯驻着赵宁带领的三万元从禁军,如今赵宁还没跟河北乱军交过手,宋治忽然就要京畿戒严,还把燕平城的城门关了,怎么都显得不合理。
“皇帝并不信任唐郡王,这是防止唐郡王反戈一击?”有人说出了这种推测。
这话一出,众人再度陷入沉默。
的确,眼下大齐的局势太过云波诡谲,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宋治用赵宁是迫不得已——他一开始并没有这个打算,对赵宁谈不上多大的信任。
“宰相大人,有新的消息!”之前进来禀报消息的陈氏修行者,又出现在了厅堂之中。
“什么消息?”陈询问。
“陛下派人去了晋阳与雁门关,召赵北望夫妇,以及军中几位赵氏实权高阶将领归朝述职,并且给定了期限,三日之内,必须要到燕平!”
修行者的话,在厅堂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召赵氏的高手强者到燕平来,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难道皇帝不是应该防备着赵氏高手,千方百计不准他们来燕平?”
“皇帝这到底是格外信任赵氏,还是格外不信任赵氏?”
“莫非,皇帝笃信赵氏的人不敢来燕平?这么做是为了某种图谋?”
“赵氏的人若是不来燕平,那就是抗旨,陛下就有了对付他们的理由,可以向天下宣告赵氏谋反!”
“可赵氏若是果真想要谋反,皇帝让他们的高手来燕平,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非皇帝是有了什么另外的依仗?”
三言两语,众世家实权人物、高手强者,就得出了最符合现实情况的几种推论。
无论实情到底是哪一种,至少此时此刻,众人都感受到了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力。
他们不知道的事很多,但他至少清楚一件事:皇帝,动手了!
皇帝并没有坐以待毙,将平定河北之乱的希望都寄托在赵宁身上,也没有把稳固社稷的决定权交到别人手里。
现在,皇帝在尝试自己解决所有问题!
“如果皇帝信任赵氏,那么召赵北望等人回京述职,就只是对赵宁的一种试探,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不会引起大的风波;
“如果皇帝不信任赵氏,那么这个时候召赵氏高手来京,不是为了伏杀他们,就是为了给他们安上抗旨谋反的罪名!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皇帝手里已经有了依仗,他自信可以解决赵氏的问题,从而破除他现在面对的困局!”
陈安之目光灼灼的看向众人,“换言之,决定我们这些世家生死存亡的时间,已经到了!”
陈询、韩昭等人皆是肃然不语。
如果宋治要对赵氏动手,那么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这的确是生死存亡之秋。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连事情到底是什么面貌都不知道!
他们感受到了荒诞,感受到了无力。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厅堂中忽的弥漫出一股浓烈的,挥之不去的死气。
当日夜。
吏部左侍郎王载,考功郎中徐林,户部度支郎中方不同,刑部员外郎何贞之等人,聚集在王载家的东书房中,秉烛夜谈。
他们都是寒门出身,除了员外郎何贞之,余者皆是五品以上的实权官员,乃寒门官员的中流砥柱,对皇朝之事知根知底。
含元殿风波当日,众人在太极殿候命时,王载是第一个主动跟赵宁搭话的寒门官员。正因为他开了这个头,后续才有一些人跟赵宁混上了熟脸。
“陛下今日突然下令燕平封城,京畿戒严,还让人分别去晋阳与雁门关传旨,令赵北望将军等人回京述职,看来风波是近在眼前了。”
已过不惑之年的王载,因为饱读诗书为人正派,满身儒雅之气,他目光平和的看向众人,“此乃非常之时,你们有什么看法只管直言,不要藏着掖着了。”
考功郎中徐林国字脸,浓眉大眼,五官线条刚硬,有铁面的美誉,他沉声道:
“这些事发生的突然,陛下事先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过,禁军关闭城门的时候,是飞鱼卫的人带着陛下的手令去主持的,所以没人明白陛下的具体想法。”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王载:“侍郎大人也不知道详情?”
几人之中王载官位最高,而且他还是吏部的侍郎,地位天然就要比其他侍郎更紧要些,平日里常见皇帝的面。
王载摇摇头,叹息道:“以前陛下有什么大计,要么是召集贵妃与参知政事高大人商议,要么是让内阁人出出主意。
“如今贵妃重伤不见踪影,高大人死在了河北,陛下做事已经不召人商议了,都是乾纲独断。”
户部度支郎中方不同撇撇嘴,“恐怕也不是不找人商议,只是不召见朝臣罢了,飞鱼卫镇抚使、大内总管敬公公,可是向来陪伴在陛下左右。”
此言一出,几人都是默然。
如今的皇朝大事,朝臣不能参与拿主意也就罢了,还被飞鱼卫取而代之,可想而知他们的感受如何。
“这应该不是常态,只是如今贵妃、高大人刚出事,陛下还没找到可以代替他们的人。我们不好妄下论断。”刑部员外郎何贞之提醒了一句。
王载微微颔首:“确实如此。不过,陛下封锁燕平、戒严京畿,又召见赵氏将领,这分明就是要对世家动手,毕其功于一役!
“我现在好奇的是,陛下哪里来的把握?”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会不会是,向北胡借了高手?”良久之后,何贞之问了一句。
没有人接他这个话。
每个人都面容如铁。
众人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只是不愿往那边去想罢了,
因为这是他们怎么都无法接受的结果!
乾符十八年八月一日,如期而至。
第五八六章 八月初一
每月初一是大朝会之期,凡五品以上的京师官员,都要到含元殿参加。
纵然是陈询这种存在也不能例外。
不过他今日之所以会来,主要还是因为皇帝在昨日就派人传过话了,如若不然,他是可能托病不来的。
太阳还没升起,天光不怎么明亮,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等着拾级而上进入含元殿的陈询,看到韩昭出现在了武官队列中。
两人目光简单接触,彼此都了解到,对方都是被皇帝特意叫来的,于是他们同时明白了一件事:大变之期很可能就是今日!
陈询回头看了看,陈安之的身影隐没在队伍中,他瞧不见。
没多时,敬新磨消瘦的身影出现在玉阶最上面,高低的落差与角度问题,让他看起来格外高大伟岸,像是悬在众人头顶的利剑。
在敬新磨独具特色的浑厚嗓音中,两列队伍有序前行,在一天中最寒冷的日出之前,沐浴着阵阵凉风踏上玉阶,跨过门槛走进大殿。
领着百官进入含元殿的敬新磨,站到了地台之上,面对文武百官,朝着殿前宽阔巍峨的皇城大道,目视皇城墙外的燕平城与广阔天际,喊出了百官朝拜四字。
百官躬身行礼,纹丝不动。
头戴冠冕、腰悬长剑的皇帝宋治,在第一缕晨阳洒进大殿时,一分不差的坐在了皇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