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宫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放下皇后的使命、职责与威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喜好行事。
哪怕隔得很远,哪怕这里看不到含元殿,在宋治喊出那句“诛杨氏十族”的时候,她好像也听到了,清澈的眼眸里荡漾起圈圈涟漪。
国战最艰难的时候,她回到汴梁主持大局,稳住了军心民心,立下不少战功,反攻杨柳城得手,还拉起了一支精锐之师,世人莫不敬仰拜服。
那时候,她的光辉照耀千里。
人一生的光辉是有限的,很多时候,那些光辉就是生命的意义,而宋治在她最光辉的时候,让她的人生彻底陷入黑暗,变得再无希望。
宋治夺走她冒死拼搏来的这一切,让赵玉洁取代她的位置时,是那样冷漠果决,没给她任何商量的余地。
宋治与赵玉洁毁了她,至少是半生。
而现在,这对狗男女被赵宁玩弄于鼓掌之间,被赵宁剥夺了一切功业,赵玉洁身死道陨,宋治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并且还会继续付出。
这口恶气,赵宁帮她出了。
赵七月嘴角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这笑容是如此温暖灿烂,比春水初生更纯净,比春林初盛更活泼,比春风十里更美好,以至于金灿灿的晨光,都情不自禁融化在了她的两个浅浅酒窝里。
第五六零章 大风起(18)
“郡王殿下,陛下召见。”
在太极殿百官的注视下,敬新磨来到站在白玉石栏杆处的赵宁面前,躬身施礼后说道。
眼下到了午时,百官在太极殿消磨半日,无论寒门官员还是世家大臣,已是都有些焦虑,不知道宋治到底在思考什么、布置什么。
——他们并没有被告知赵玉洁身亡的消息。
但大家都能知道,接下来大齐皇朝会有一场大风暴。
风暴前的宁静持续得越久,就越是让人感觉到压抑,压抑得时间长了了,就难免胡思乱想、焦躁不安。
而现在,沉默一夜半日的皇帝,终于又有了动静。
只是在此之前,他们都没有想到,皇帝会单独召见赵宁。在敬新磨话说出口后,很多官员尤其是寒门官员大感诧异,不解的望着他俩。
他们想不明白,皇帝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这个时候,皇帝就算是要找人出主意、询问意见,也应该是高福瑞之流。
那才是皇帝的自己人,是他的心腹臂膀,怎么会是昨日在含元殿里,于事实上维护了世家,惹怒了他的赵宁?
“难不成陛下要放弃除掉陈氏、韩氏等世家了?”高福瑞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安,心中有了大事不好的预感。
一夜半日的思量,他想到了宋治可能召回赵玉洁,也明白一旦赵玉洁归朝则万事大吉——至少是能解决眼前困局。
可如果赵玉洁回来了,宋治还有什么必要单独召见赵宁?直接把他拿下就行了。到了这个时候,皇帝没必要顾及赵宁的颜面。
“难道说,是贵妃娘娘那里出了什么问题?”这个念头刚刚冒起,纵然是烈日当头,高福瑞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
那太过恐怖,无法接受。
“有劳公公通传,请带路。”不同于百官的面色凝重、心思晦涩,赵宁神色轻松、坦坦荡荡,显得好整以暇。
宋治这个时候才有动静,他已能确信截杀赵玉洁的事成功了;对方此时单独叫他过去,是想要谈些什么,他也心知肚明。
与敬新磨前往崇文殿的路上,赵宁步履轻松,并不担心宋治尽起高手在大内围杀自己,他也知道对方不会这么做。
果然,这一路并无意外发生。
于是赵宁确认了一件事:宋治没有鱼死网破的打算。至少暂时没有。
既然对方不准备鱼死网破,还想挣扎一下,那接下来这场会晤该怎么跟对方谈,赵宁心里就有了答案。
正好,他也不想现在就弄死宋治。
崇文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事的地方,宋治选择在这里而不是含元殿见赵宁,本身就有不同寻常的意味。在赵宁看来,宋治这是在退让。
含元殿太威严正式,在那里,皇帝威压最重,不能退让。
进门的时候,赵宁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还好不是在风雪亭,否则我怕是要被宋治攀亲戚谈交情,说不得,甚至要陪他落几颗眼泪。”
看到宋治的第一眼,赵宁微微一怔。
御案后面的宋治,坐姿依然威武霸气,神情也是威严肃穆,帝王威仪浓厚如昨。从这些方面,看不出他才刚刚失去赵玉洁这条臂膀,陷入了绝望的泥潭。
但从另一方面,却可以再清楚不过的一眼就看出,这位大齐的皇帝伤有多深。
他的头发全白了。
满头白发的宋治,无论再怎么努力保持帝王龙威,看起来也像是一夜之间老去了二十岁。
敬新磨将赵宁带进来后就躬身退出大殿,临行时看了赵宁一眼,目光既悲凉又怨毒,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子。
赵宁还不至于去关注一个宦官奴才,对方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将见到宋治满头白发的万千感慨从心头挥散,他拱手向宋治见礼:
“臣赵宁,参见陛下。”
宋治看向赵宁的目光既萧索又锐利,平静的语气中暗含不愿委屈求全的威严:“这可不是‘参见’的礼节。”
参见,是要行大礼的,光是拱手远远不够。
赵宁笑了笑:“陛下博古通今,应该知道,繁文缛节这种东西,一开始并不存在。
“天下有了贵族,贵族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把自己与平民区分开,这才规定了一整套礼仪,固化之后,就成了维护贵族地位的利刃。
“所谓周礼,便是由此而来。
“我大齐是礼仪之邦,必要的礼节当然不能缺少,但五体投地大礼参拜这种东西,实在是没有必要。”
宋治看着赵宁一动不动:“唐郡王欲为朕师?”
赵宁轻轻摇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臣并无这种癖好。”
宋治的目光像是生了脚,落在赵宁脸上后便不挪开了,停顿了片刻之后才声音略有起伏的问:“唐郡王到底想要什么?”
赵宁认真道:“臣想要天下齐人亲如一家,和睦共处互相友爱,没有剥削欺压,更没有家破人亡,人人皆有公平,人人都有尊严!”
宋治默然。
赵宁看得出来,对方在思考什么,权衡什么。
他其实知道对方思考、权衡的是什么,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他想要的,但更加明白对方只能想到那些。
片刻后,宋治徐徐开口:“朕也想天下太平,也想万民安居乐业,更想大齐上下同心同德再造一个盛世,比国战前更加辉煌的盛世。”
赵宁点了点头:“陛下若能这么做,那真是天下齐人之福。”
宋治再度沉默。
这回沉默的时间很短。
他紧紧看着赵宁,字字沉缓:“河北之乱火烧眉毛,必须立马平定,唐郡王认为谁能担此重任?”
赵宁对答如流:“皇朝人才济济,多的是良将供陛下挑选。臣戎马多年,历经血战险死还生,如今只想在燕平安享清闲。”
宋治盯着赵宁,好像要把他看个透明。
赵宁泰然自若。
半响,宋治道:“既是如此,唐郡王可以退下了。”
“臣告退。”赵宁拱手后退,到了大殿门前才转过身。
在他即将大步出门的时候,宋治猛地站起身:“唐郡王!”
赵宁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却见宋治面如锅底的瞪着他,弓着背全身紧绷,仿佛一头立马就会跳出来择人而噬的猛兽。
“陛下有何吩咐?”赵宁拱手问。
宋治最终还是放松了下来——或许只是看起来放松了,他的声音恢复到尽量正常的状态:“魏氏造反,杨氏造反,赵氏”
他话没说完,也没打算说完。
赵宁道:“赵氏跟魏氏与杨氏不同。”
宋治不信:“事到如今,唐郡王这话还值得朕相信吗?”
赵宁面容庄重:“臣,不会造反。”
亲耳听到这句话,宋治就像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剑,浑身一震。
赵宁告退出门。
宋治望着赵宁的背影,呆立良久,脸色数变,好半响没有一丝动静。
从崇文殿前的玉阶上走下,赵宁依然脚步轻盈。
宋治问他造反不造反,他说他不造反。
这是真的。
如果他是单纯想造反,他早就那么做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也不必走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很早就有那个实力。
如果他只是想颠覆大齐皇朝,让赵氏取代宋氏地位,进行一次历史上发生过许多回的改朝换代,那在国战刚结束的时候,他就该牢牢握住郓州军的兵权不放。
以他在郓州军的威望,以他对郓州军的经营,想要郓州军像凤翔军忠于魏无羡一样忠于他个人,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
如果那时候他就造反,有郓州军打底,有河东军背书,有凤翔军作为盟友,有陈氏在朝中暗助,有杨氏在淮南呼应,要倾覆大齐皇朝并不太难。
这都还没算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力量。
可赵宁要的,不是这么简单的局面。
这场战争,比历史上任何一场战争都要复杂,都要更有意义,也会比那些改朝换代的战争更加浩大,成功的难度更大!
如果要从史书中找一场战争,来类比赵宁心目中的这场战争,那有且只有一个。
那场战争,是商鞅变法。
是从商鞅徙木立信开始,到大秦统一天下结束的那场战争。
在那场战争之前,天下人分为固定的三种:贵族、平民、奴隶。
在那场战争之后,天下就没有了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