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就拥有了无法被限制的绝对权力。
人一旦拥有了绝对权力,无论做什么都没人能抗衡的时候,就会越来越肆无忌惮,腐化堕落是必然结果。当他们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时候,还要道德做什么,追逐利益就好了。
道德是什么?是规矩。就跟律法一样。强者守规矩的前提,是破坏规矩的代价太大;弱者守规矩是因为没有规矩保护,他们会被强者吃得连渣滓都不剩。而一旦强者拥有了绝对权力,做什么都不用付出代价,那还遵守规矩干什么?
为所欲为不爽吗?
云家可能变成方家。
行侠仗义的青衣刀客可能变成恶霸。
他们将跟官府沆瀣一气,毫无节制的追求利益。
如果情况变成那样,赵宁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他要云家跟刺史府交恶,双方划清界限,彼此对立,互相盯着,达成制衡的局面。
在这种局面下,官府不敢鱼肉百姓,云家也会坚守本心,大家拥有的是有制约的力量,谁都不敢为所欲为。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道德才有用。
一方不遵守规矩,不遵守律法,不遵守道德,侵害了黎民大众的利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为平民百姓所唾弃,另一方就能顺势而为,让其付出代价。
谁也不想失去自己的地位,所以大家只能一起守规矩。
为了获得更多百姓的支持,双方都得勤修德行,为黎民谋福祉,最终的结果就会是道德大彰,正气昭显。
仓禀实而知礼节,平民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不受权贵欺负,心中没有怨恨与戾气,能够感受官府、朝廷的善意,自然就不会敌视皇朝,也会变得正直知礼。一旦外敌入侵,大家为了保护自己的美好生活,才会忠君报国与敌寇死战。
“权柄和力量都需要制约,这是核心。
“官府不该有绝对权力,地方豪强也不该有绝对权力;皇帝不该有绝对权力,世家门阀同样不该有绝对权力。两条腿一样长,路才能走得安稳。绝对权力一旦出现,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就是必然。”赵宁最后总结道。
听罢赵宁的解释,杨佳妮沉吟良久。
她看赵宁的双眸很晶莹,好似有星光在闪烁。
赵宁被她一动不动的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喝杯酒掩饰一下。
良久,杨佳妮问道:“我观史书,每逢乱世,大家都会说这是礼崩乐坏之时,但照你这么说,好似太平盛世才是真正道德沦丧之际。因为在这个时候,朝廷拥有绝对权力,官吏们都在贪赃枉法,所有人都在繁华世界里逐利。”
赵宁笑了笑,“我可没这么说。
“不过乱世倒真不是礼崩乐坏最严重的时候,虽然死的人很多,虽然有很多丑恶之事,但越是乱世,黎民百姓就越渴望安宁,因为只有规矩存在,平民百姓才能有活下去的秩序。这个时候,能保障律法与道德等规矩的枭雄,才会得到普通百姓的人心。
“那些无恶不作,无视道德规矩的人,根本就不会得到万民拥护,又哪里能够得到天下?
“所以乱世之中,上到想要成就帝业的君王,下到渴望正常生活的百姓,都会推崇道德。故而每逢开朝立国之时,都是天下道德正气最浓烈的时候,吏治清明、民风淳朴。到了太平盛世,一切的确会不同。”
杨佳妮认真听完,很认可的点了点头。
忽然,她冒出了一句让赵宁差些把酒喷出来的话。
她正色道:“看来你真是要造反了。”
赵宁咳嗽两声,好不容易将酒杯稳稳放下,没好气道:“别胡说八道。”
杨佳妮却振振有词:“你对皇帝和现今的世道意见这么大,又有解决问题的方法,想要改天换日不才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赵宁哑然失笑:“你还真是看得起我。眼下皇朝内忧外患,我只是想履行赵氏镇国的职责,尽自己所能,不让这座江山被胡人窃据而已。”
两人说到这里,周鞅和黄远岱竟然还没回来。
他俩发现这个反常现象时,楼船外忽然传来一阵别样的喧嚣。
紧接着扈红练走进来,禀报了一个让赵宁立即起身的情况。
第二七四章 流民
来到船舱外,赵宁知道了周鞅跟黄远岱迟迟未归的原因。
他看到了湖泊边缘的烂草堆里,那一望无际散落着,正在挖草根而食的流民。
粗略估计,此处的流民超过五百之数。
这不是赵宁第一次见到难民,前世烽火连绵兵祸不绝之时,他见过的流民多不胜数,但眼前的惨烈景象仍然让他动容。
这些流民穿着最廉价的麻布袍裤,依旧衣衫褴褛,纷飞的大雪中,这些人个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饶是青壮男子也不免满脸菜色,间或有婴儿小孩的啼哭声响起,在寒风中就像是刀子一样锋锐,听得赵宁等人眉头直皱。
无论他们是什么模样,此刻都在河滩淤泥里,用鸡爪一样的双手刨挖草根。湖泊边总有许多芦苇杂草,只是现在时节不好,大多已经烂了,只剩下杂乱的根茎,湖泊里也会有游鱼,只是不知这些人能够弄到多少。
面对如此场景,船舱里的酒肉饭菜再是丰盛,对赵宁、杨佳妮、周鞅、黄远岱等人而言,也不会有半分滋味。难怪周鞅跟黄远岱没有进房间。此刻他俩忧愁的看着这一幕,饶是平日里放浪不羁的黄远岱,面色也是难看至极。
这季节大野泽没太多船只来往,附近就只有赵宁的船,包括脚下这艘楼船跟几艘长河船行的货船,然而在湖泊边收集野菜草根的流民,却对他们熟视无睹,显然不对他们抱有任何希望,不认为他们会施舍食物。
不等赵宁吩咐,扈红练早已下令,让一品楼的修行者将楼船上的所有食物都集中起来,她放下了两艘小舟,一些青衣汉子已经上了小舟准备登岸。
“大野泽西岸是郓城县,本身颇为富裕,每年的赋税也不少,眼前会出现这么多流民,可见郓城贫富分化已经极大。
“虽说最近几十年来,齐鲁、中原之地每年都会有失去土地的流民,但流民多是去往县城、州城,希望能够在繁华的地方寻个活路的机会,像这样在野外出现数百人的情况,我还是头一回见。”
说话的是黄远岱,他性情洒脱,经常游历四方,称得上见多识广,此时声音沉重的说出这番话,眉头已经扭成了疙瘩。
郓州州治在须昌县,郓州城也就是须昌县城,郓城县是郓州辖下诸县之一,因为靠着大野泽,所以土地比较肥沃灌溉也很方便,再加上还有渔业,自然就会是相对富庶之地。
赵宁默然不语。
去年冬天比往年寒冷,今年夏天又格外炎热,旱涝不分家这是常识,它带来的结果就是农田欠收,青黄不接多是这么来的。看样子今年郓城县的情况格外不好,百姓交不上赋税,土地被大户富人兼并,这才会在此时造就这么多流民。
大齐皇朝施行的是均田制,按人口分田,在此基础上形成府兵制,农人忙时种田,闲时操练,有战事有戍边任务就自带甲兵出征。
若是百姓失去了部分土地变得穷困,或是失去土地的百姓过多,无法负担甲兵亦,甚至是兵源减少,府兵制就会受到影响。
雁门军在今年的战争中损失不小,需要补充大量戍卒,雁门关作为北境国门,兵源还是有保证的,但赵宁在离开雁门关的时候,就发现新来的戍卒情绪并不高。
“让长河船行也将粮食都拿出来。”
赵宁无法坐视眼前的惨状,今年的冬天也不暖和,这些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知道要冻饿而死多少。好在他们人数不是太多,船队的食物都给他们能起到不小作用,至于船队自身的饭食问题,只要去下一个县城、集市就能采购。
“要我们去一趟郓城县吗?这里就有这么多难民,县城肯定也不少,一个县在一个冬天就造成了这么多流民,此地的官府、大户是什么德行可想而知,我们打杀几个有罪的大户,把他们的粮食分了,郓城的流民就能活下来。”
扈红练来到赵宁身边,面色肃杀的提出了她的见解。按照大齐制度,上县百姓有万余户,中、下县百姓拢共只有几千户。
赵宁还没说话,黄远岱已经张了张嘴,不过他好歹是忍住了,没有冒然插话,赵宁见他有话想说,就让他先说来听听。
黄远岱叹息着道:“以土地兼并为核心的财富兼并,是太平盛世的大势,谁也忤逆不了,财富必定会逐渐向少数人手里集中。弱肉强食这四个字听起来让平民百姓不好接受,也被锦绣文章百般遮掩,但现实就是如此。
“这些流民的遭遇的确凄惨,但他们的土地被大户富人收买,却是合乎律法的,这是关键,官府也不能左右。
“如果大户富人兼并土地就要被杀,那宁哥儿要杀得人就太多了,根本就杀不过来。这几乎是跟天下地主为敌,而且不解决根本问题。况且皇朝的根基就是世家大族、地主大户,跟天下地主为敌是什么下场,想必不用我多说。”
扈红练听了这番话,顿时柳眉倒竖:“照你这么说,我们就该坐视流民不断增多,坐视眼前这些人冻饿而死?!”
这回赵宁南行,一路上一品楼的青衣刀客随之不断扩充自己的势力,配合长河船行在各处建立分舵,核心任务就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要是让她无视眼前的惨景,那青衣刀客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黄远岱捶着自己因为天气不好而难受的瘸腿,针锋相对道:
“这是国家问题,岂是个别世家、势力能够解决的?就算是朝廷,也未必解决得了。天下那么多豪强、地主,哪一家没有修行者,哪一家跟官府关系不密切?流民是一定会继续产生的,靠我们现在的力量,根本解决不了。”
赵宁没有插嘴两人的争论。
其实两人争论的问题,已经涉及到青衣刀客面临的困境。
那也是赵宁匡扶世道正气,必要面对的难题。
在松林镇这种小地方,除掉如瘦虎儿、许显这样的恶霸,让松林镇成为“世外桃源”不难,在郓州城铲除方家这样的豪强,扶持云家这样的大族主持世道公义,跟官府相互制衡也容易。
但这能解决太平盛世的根本问题吗?
土地买卖是合乎律法的,天灾人祸面前百姓交不上赋税,想要不入狱,就只能出卖土地;生老病死面前,身无长物的平民想要为家人治病又没有那么多银子,就只能把土地卖给大户富人。
赵宁能用惩奸除恶的方式尽量减少人祸,但他能彻底避免天灾与疾病吗?
只要天灾存在,只要天下不是年年风调雨顺,只要平民百姓依旧没有富裕到可以完全抗衡疾病、旱涝等风险的程度,失去财富、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就是必然,土地兼并的大势就无法避免。
一个冬天,一个郓城县,就有数百流民,天下三百余州一千余县,每年会产生多少流民?十年会产生多少流民?一百二十年又会有多少流民?
天下流民这么多,世道怎么可能真的安稳?对流民而言,能吃上饭就是最大的希望,饿死的威胁近在眼前,他们还会在于是谁给了他们粮食?北胡给的粮食就有毒吗?
“周兄,我派人送你回一趟郓州城,你去见一见云家家主。”赵宁转头对周鞅说道。治下出现了大量流民,首先应该负责的就是官府,官府有救灾职责。
周鞅当仁不让的点头答应,他知道赵宁这是让他去跟云家合力,让郓州出现这么多流民的事摆上台面,让刺史府不得不出面解决。
听到赵宁跟周鞅的谈话,黄远岱停止了和扈红练的争论,他想了想还是道:“刺史府的确应该也的确可以出面赈灾,打开粮仓放粮施粥,集中搭建简易棚屋帮助他们御寒,让他们撑过这个寒冬。但冬天结束后呢?
“来年他们如何生存?官府不可能一直养着他们。赈灾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要这些流民不能重新获得土地,他们就永远无法靠自己生存下去。
“而土地就那么多,他们都是有主的,官府不能让大户富人交出自己的田产,已有的土地上也已经有人耕种,不需要更多佃户。
“太平盛世最不缺的是什么?是人!人口增多,让大户地主拥有足够的佃户,所以这些流民无处可去,无田可种!”
扈红练插话道:“官府就不能组织流民开荒吗?”
“开荒?说来简单。中原皇朝走到今天,适合种地的地方,几乎都成了田亩。大齐承平百余年,朝廷、官府也不是吃素的,为了维护均田制府兵制,能变成田亩的地方,官府几乎都垦过了,哪还有那么多可以垦荒的地方?”
闻听此言,扈红练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末了,她涩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说得不是皇朝乱世,而是普遍情况?”
黄远岱点点头,直言不讳:“的确是普遍情况。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因为贫穷冻饿而死的人究竟有多少。多了,力量大了,就会有人造反。”
扈红练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好了。”
赵宁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再多言,“这些问题之后再说,先做分发食物。”
第二七五章 区别对待
随着小舟靠岸,米粮酒肉等食物被一批批搬运到岸上。
不用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招呼,早就饿得有气无力的流民们,从远近各处自发聚集了过来。
面对一个个带刀大汉,他们不敢轻易上前。
但一双双发绿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他们梦寐以求的食物,呼吸声也变得粗重。
此时此刻,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其它东西,只有最基本的生理本能需求。无论是奄奄一息的老者,还是骨架雄壮的男人,亦或是瘦小得跟鱼干一样的孩子,都在一动不动的盯着食物咽口水。
从他们的面色中赵宁读懂了,如果这时候他要是不分发食物,只怕这些人就会像野兽一样扑上来,不管他们是不是带了刀,都会死咬住食物不放。民以食为天,世间哪里还有比吃饭更大的正义呢,对一群即将饿死的人而言,食物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