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扈从呈上笔墨纸砚, 小心翼翼将墨锭研开。
另外两个扈从取来刻画着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图的银质水盆,伺候商溯净手。
商溯净了手,一张又一张的锦帕递过来, 他将手上的水分擦干净之后, 是清香怡人的香膏被扈从送过来,他略微在手上涂上薄薄一层, 便接过另一个扈从递来的狼毫, 在洒金宣纸上提笔落字,把蛊虫的使用方法写得很详细。
老仆取来一块巴掌大的玉匣子,准备去装蛊虫。
但在装蛊虫之前, 他瞧了一眼对自己生母留给自己的蛊虫颇为大方的商溯,摸了摸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 决定还是不开口提醒。
当然,提醒也无用。
这位脑回路异于常人的小主人在相蕴和的事情上向来大方, 莫说只是一只同心蛊,起死回生的凤凰蛊他也舍得给。
老仆收回视线, 把蛊虫放在玉匣子里, 啪嗒一声盖上匣子。
商溯很快把蛊虫的使用方法与注意事项写完。
他写完之后, 扈从将他写完的宣纸拿起来, 迅速誊抄四份。
一份送到相蕴和面前, 让她知晓里面的内容。
一份送给因大决战即将来临而奔赴前线的相豫, 让他作为主公明白自己麾下战将即将会经历什么。
另两份让人快马加鞭送给千里之外的石都——之所以是两份,是提防信件破损, 延误了蛊虫的使用。
蛊虫与信件被扈从们送出, 八百里加急送向各处。
相蕴和从震惊中回神。
此时的她, 不知是惊叹商溯扈从们的办事效率之快,还是惊叹石都身上即将发生的一切。
“可是、可是……”
相蕴和欲言又止, “如今护送石都叔叔的,是雷叔。”
商溯奇怪问道,“那又如何?”
“雷叔是男人。”
相蕴和止又欲言。
商溯颔首,“我知道。”
——都叫叔了,肯定是男人。
“……”
都是男人了,你难道还没意识到问题吗?
但以商溯某方面的迟钝,他可能是真的意识不到。
在领兵打仗的事情上,商溯一骑绝尘,无人能出其左右。
但在某些事情上,商溯感人的迟钝依旧傲视群雄,独领风骚。
面对这样一个人,要把三分的话说到十分的明白才可以。
相蕴和长长叹了口气,“乱世之际民风彪悍,风气开放,前朝的思想禁锢如今已不适用如今的时代。”
“龙阳之风与磨镜之气在前朝被人视为洪水猛兽,可放在现在,不过是旁人自有旁人的缘法,别人干涉不得。”
商溯微微睁大了眼。
不是,你才几岁?怎么对龙阳与磨镜如此熟悉?
相蕴和当然不会说这是自己做鬼时听到太多风流韵事,所以才对这种取向如此熟悉,见商溯视线透着几分打量,才发觉自己方才说的话已经超过了如今十四五岁小女郎的见闻。
——正常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连情窦初开都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怎会知晓龙阳之好与磨镜欢好?
问题不大。
以商溯只在军事上的敏锐,她很轻松便能把这件事情遮掩过去。
相蕴和抬手拿起一盏茶,轻啜一口茶,装作不甚在意道,“你出身世家,礼仪周全,规矩严苛,自然不知道我们乡下是什么模样。”
“在我们乡下,龙阳之好与磨镜欢好是不需要避着人的,而是跟普通夫妻一样过日子。”
商溯恍然大悟。
果然是民风彪悍的乡下,玩的就是野。
哪跟虚伪至极的世家似的,装模作样遮遮掩掩?
他要不是被人算计,撞破堂兄与乐人的好事,只怕他至今都不知道什么叫龙阳之好。
至于磨镜之事,则更是叫人匪夷所思。
他名义上的父亲姬妾众多,其中便有两位姬妾关系颇为亲密,年幼之际的他只以为是两位苦命女子互相帮扶,直到某一日,父亲雷霆大怒,将两人活活打死丢去乱葬岗,他才知道原来女人之间也可以有情爱。
他觉得她们两个很好,干得很漂亮。
名义上的父亲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凭什么要求女人们为他守身如玉?
只是可惜,在这个男人就是天的顾家,她们两个的下场并不算好。
但若从另外一个角度想,都死在一处了,也算另一种圆满,最起码不用再跟以前一样,还要强忍着恶心去应付一个自己讨厌的男人。
龙阳与磨镜不被世家所容,让原本被寄以厚望的堂兄就此被族人厌弃,更让父亲的两个姬妾丢了性命,直到现在,在会稽顾家都是谈之色变的事情,但在相蕴和的家乡,却可以与普通人一样做夫妻?
商溯看了又看相蕴和,忽而觉得长于乡下也不错,最起码自由自在,不被任何事情所约束。
“你的家乡真好。”
商溯有感而发,真诚说道,“能容人所不能容,谅人所不能谅。”
那位被他撞破“丑事”的堂兄是为数不多对他不错的顾家人,那两个姬妾更是待人宽和,从不与他母亲为难,他们都是很不错的人,却因为世人的偏见丢了仕途与性命。
“”
倒也没有那么好,取向异于常人的人在乡下也遭人白眼的。
只是她的父母性格豁达疏朗,从不觉得她们有病,言传身教下,她自然也不觉得她们是怪胎。
相蕴和说道:“自己问心无愧,又何必在乎旁人的眼光?”
“是这个道理。”
商溯赞同点头。
商溯此时刚写完信,扈从们再次伺候商溯净手。
跑着花瓣的水,一张又一张的锦帕,以及香得很好闻的香膏再次被扈从们送过来。
“”
世家子弟的规矩真多。
相蕴和叹为观止,一时间,连因石都在用完蛊虫之后会对雷鸣一见钟情的震惊都少了几分。
商溯接过香膏,均匀抹在自己手上。
这一次不用写信,他便抹得很均匀,甚至见相蕴和坐在自己对面,在自己用完香膏之后,还颇为体贴把香膏递了过来。
“你也来点?”
商溯问相蕴和。
“谢谢,不用了。”
相蕴和哭笑不得。
跟整个人被香膏香薰腌入味的商溯相比,她像是野蛮生长的草,浑身上下没有被精心雕琢的痕迹。
商溯抬眼瞧了瞧相蕴和拢着小暖炉的手。
商城靠近江水,冬日时比寻常地方更冷些,凌冽的东风刮着江水的寒,能将厚厚的棉衣透了去。
这种情况下,若不烧地龙,哪怕不出门,整日待在房间里,身上也没有几分热气,只能靠捧着小暖炉来取暖。
小暖炉虽能带来热气,但用得久了,也会让肌肤干裂,一寸一寸的疼。
相蕴和年龄小,皮肤生得嫩,是那种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天生好皮肤,哪怕没有任何修饰保养,也是肌肤如玉,指若削葱。
——越是这样,便越不能糟蹋。
商溯把香膏又往相蕴和手边递了递,“我母亲留下的,很好用的。”
“咦?你阿娘研制的香膏?”
相蕴和这才把香膏接了过来。
商溯微颔首,“我母亲闲来无事时,便喜欢琢磨这些小东西。”
“她与你母亲不一样,半生被困在高宅大院,若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如何熬得过漫长的日日夜夜?”
提起自己早逝的生母,商溯已没了最初的愤慨,相蕴和身上有一种神奇力量,岁月静好,温暖治愈,再怎样不堪回首的往事,只要在她身边,便能心平气和娓娓道来。
相蕴和抹着香膏的动作微微一顿。
商溯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过他父母,只有在她面前说过几句,寥寥几句里大多是问候父亲的祖上十八代,对于母亲,他却是三缄其口,避而不谈,认真算起来,今日是他第一次正式在她面前说起他母亲。
“你阿娘虽困在高墙之内,可也做了很多事情来。”
相蕴和温柔一笑,“这么好用的香膏,还有这么厉害的蛊虫,都是你阿娘研制出来的,比外面的医官们厉害多了。”
商溯不置可否,“真是难得,你是第一个夸她厉害的人。”
相蕴和眼皮微微一跳。
——这么厉害的人居然从来没有被夸过?
相蕴和抬眼看一直跟在商溯身边的老仆,老仆面色如旧,丝毫不意外商溯的话,仿佛他说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优秀出色如商溯的母亲,在会稽顾家也不过以色侍人,她在其他事情上的天分,远不如她如何琢磨着留住商溯父亲的心来得重要。
相蕴和蹙了蹙眉。
——她不喜欢这样的顾家。
可顾家养出来的扈从们做事细致又妥帖,让人哪怕是鸡蛋挑骨头,也挑不出半丝错儿。
这些扈从长随的接人待物的八面玲珑与滴水不漏,是因为世家大族的规矩多到严苛,如果没有这样的顾家,也养不出这样的扈从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