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脱壳
按兵不动是需要定力的,尤其对赵佑熙这样性格的人,几乎没几个相信他能做到。
那段时间,东、西大营的将士们都熬得很辛苦,除了不用饿肚子,他们每日的训练比负重拉练累多了,体力消耗几乎到了极限。滴水成冰的天气,穿着单衣在雪地上摔打,一个个汗流浃背。
不过这回没人抱怨,没人叫苦,因为他们都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陈靖梁三国混战,他们随时都准备出征,真正是枕戈待旦。
紧张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年底,眼看春节过完,上元节也过了,时序进入二月。将士们不禁犯起了嘀咕:咱们赵国真打算坐山观虎斗不成?
他们不知道,这些天,启泰殿的青天朗日阁里,有时彻夜灯火不熄,皇帝、太子、军师、枢密院和兵部的几位大头头,聚在一起通宵达旦地议事。只是讨论的重点跟他们以为的不同,不是何时出兵,而是向哪里出兵。
说得再明白点,是跟陈靖一起争夺上京呢,还是索性向陈靖出兵,利用这个空档把这两个小国拿下,切断他们的退路。至于上京,即使他们抢先占领了,赵军也有把握从他们手里夺回来。
赵靖虽有盟约,但靖已经率先毁约,赵即使攻靖,也不用背负道义上的责任。
靖是一定要灭掉的,梁瑾瑜也不能留,这是赵国君臣上下的一致意见。
梁瑾瑜心狠手辣又足智多谋,谁都无法掌控,施恩于他根本没用,梁孝帝那样器重他,结果如何?扎得最深的那把刀子就是梁瑾瑜捅的这人是一条喂不熟的狼,哪怕表面臣服,一旦有机会,定会反扑。
至于陈致远,倒可以留着,因为西北边陲,的确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人镇守。他有多年跟犬戎、羯胡等蛮族作战的经验,最难得的是,手下将士都适应了西北的酷寒,光这一点,就是难得的优势,换成任何一个赵国将领都不行,更遑论士兵。
计议已定。戊寅年二月初六,赵国皇太子在皇家太庙前誓师,然后率百万大军渡过之江,经宜安城登陆北岸,潞州知府闻风而逃。
梁瑾瑜其时正在定州边界扎营。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他和陈致远的军队陆续攻克了上次赵靖联军撤离后又被梁国“收复”的衢、寿、卫三州,及潞州的部分郡县,此刻他的军队距上京仅有三百余里,他几乎看得见上京城内那把金灿灿的龙椅在向他招手。
胜利在望,赵国突然出兵,是要跟他们抢夺胜利果实吗?
梁瑾瑜一面看着手里的线报一面问跪在座下的报讯人:“赵国真的出动了百万大军?”
报讯人直摇头:“别说百万,连五十万都没有,我们的人扮成渔民,在旁边盯着数的。赵军从望仙门出发,在宜安城下几个码头登陆的,大概有二十万左右;从碧波门出发,在临水镇东、西两个渡口上岸的,有十万左右;从望潮门出发,在方宁镇胡婆渡上岸的,有五六万人。总共加起来,不会超过四十万。”
梁瑾瑜笑了起来:“不到四十万就敢号称百万大军?三国时候的赤壁之战,曹操也是号称百万大军,实际只有八十多万,因此被周瑜嘲笑。可跟咱们赵太子的四十万吹成一百万比起来,曹阿蛮算老实人了。”
侍坐在侧的一干将领都跟着笑,只有陈骅提出质疑:“赵太子不像是这么好大喜功的人,挺沉得住气的。皇上还记不记得,那次在夔州的小陶镇,咱们布下了天罗地网诱杀他,他明知道太子妃在咱们手里,硬是停在镇外几十里的树林里观望,迟迟不肯进镇,后来发现形势不对,立刻调转马头遁走了。”
梁瑾瑜点点头,交代报讯人说:“叫码头那边的人沿江察看,有什么异常动静及时回报。”
周济抱拳问:“皇上怀疑他们不只从这几个码头登岸?”
梁瑾瑜忽然一阵心惊肉跳,脑海里隐隐闪过什么,一时抓握不住,正好前方送来战报,便忽略过去了。
上京皇城,紫极殿,翠微阁。
梁孝帝瘫坐在御座上,神情萎靡,眼神狂乱。他已经一天一夜没阖眼了,桌上的奏折堆成了山,有劝降的,有劝逃的,有劝他御驾亲征的,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陛下尽管放宽心,臣哪怕肝脑涂地,也会保住这锦绣江山。”
他心里很清楚,这回梁国真的完了。在陈靖联军还没攻进来之前,他们自己先输了信心,输了斗志,所以都在“逃”和“降”上做文章。至于劝他御驾亲征的,更是没安好心,只怕他前脚刚走,金銮殿就换了人坐。
真好笑,上京都快失守了,不知道抢去把椅子还有什么用。
阮祥在门口躬身禀道:“皇上,皇后那边刚刚传了太医,说太子烧得很厉害,您看”
梁孝帝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朕这般心力交瘁,那孩子还三天两头的生病,莫非儿女真是债?”
阮祥哪敢回话,只是垂手侍立着,等了一会,梁孝帝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你扶朕过去看看吧。”
搀住皇上的胳膊,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里面的细瘦,阮祥一阵鼻酸,努力压抑住哭音,低声道:“到了那边,正好让太医给您看看。”
梁孝帝不以为然:“朕的身体自己知道,左右都是那样,有什么好看的。”
阮祥忍不住规劝:“容老奴多一句口,皇上您就是熬夜熬狠了,这人那,少吃一餐不打紧,但少睡一夜觉就不行。”
梁孝帝没回话,两个人沉默地往前走。
凤仪宫前,老远就听见了哭声,梁孝帝腿一软,差点一头栽倒,幸亏阮祥搀得牢,才喘吁吁地走到太子房门前。
皇后哭倒在皇帝脚下请罪,他没空搭理,径直走到床前,只见冯太医正在掐着太子的人中,太子两眼反插,嘴唇乌青,一看就是厥过去了。
梁孝帝又是一阵摇晃,死死地攥住阮祥的手才站稳。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总算被掐醒过来,但高烧依然不退,太医用了无数的办法,俱束手无策。
到第二天傍晚,太子再次痉挛昏厥,这回,太医如何掐人中都不效了。
梁孝帝先哀哀哭泣,末后突然大笑道:“好,好,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世道如此艰险,人心如此污浊,不如及早归去”
笑够了,他命令宫人:“把太子送到怡和宫去。”
皇后拦在太子床前,着急地说:“皇上,您糊涂了不成,怡和宫荒废多年,根本就没人住,您把太子送到那儿”话未完,皇后已自动住口,眼里射出嫉恨的光芒,那女人果然没死还好端端地在宫里住着,皇上就那么护着她么?
转念一想,算了,她儿子都快死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国将亡,她们都是祭坛上的牺牲,怎么样都没区别了。
半个时辰后,小太子被送到了他睽违一年多的亲生母亲身边。
沈涵净抱着病得人事不省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却见护送太子过来的两个太监之一,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白色的药丸递到她手里,压低嗓音说:“把这个给太子服下,您继续哭”
到了此时此刻,沈涵净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别人怎么说就怎么做。既然是皇上派来的人,她自然全心信赖,皇上肯定不会害自己的儿子。
太子服下药丸后,高烧慢慢退去,她则“奉旨”哭得呼天抢地。
这天晚上,两个太监和几个暗卫一起打着火把护送沈涵净母子从秘道出宫,在城墙脚下一处小宅院里稍做停留。等天一亮,就乘一辆很普通的马车离开了上京。
就在同一天,梁孝帝对外发布了太子的死讯。
据说,他守在太子的灵前七日七夜,几乎粒米未进,数度昏迷,差点追随太子而去。哀痛如此,没人怀疑棺木里不是他儿子。
“太子”归葬祖陵那日,沈涵净母子抵达宁州。
宁州是梁国最东端的州府,从那里出海,有几座很大的海岛也是梁的领地,现在由镇海将军梁佑任戍守。梁佑任是梁氏皇族的旁支远亲,本是孤儿,一度衣食不继,是梁孝帝把他提拔起来,从七品带刀侍卫直接升到四品裨将,三个月后,又在朝廷急需年轻将领上阵杀敌的当儿,把他远远地派至海岛做三品镇海将军。
朝臣们都以为这是皇上在给自己留后路,先派个信得过的人去整治海岛,等到上京实在守不住了,好往那边逃。
他们只猜对了一半,梁孝帝此举,确实是留后路,却不是给自己留。
收到儿子平安到达海岛的消息,梁孝帝先去太庙祭拜了祖先,回程途中经过勤政殿时,他停住脚步下令道:“开门。”
阮祥不解,勤政殿是开朝会的地方,一般早朝散了就会关上。这会儿天都擦黑了,还开勤政殿做什么?
梁孝帝微微皱眉:“你楞着干嘛,叫人来开门呀。”
“是”阮祥答应着,又转头问:“要不要派人去各位大人家里传话?”
“不用。”
大门嘎嘎而开,望着黑漆漆的殿堂,阮祥道:“您先等等,老奴让人点上灯。”
“不用。”
阮祥越发纳闷:空荡荡的大殿,一个人摸黑坐在里头
想象那情景,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皇上这样子,看起来就很不好,可他只是个太监,除了干着急,没别的办法。
——解释的分隔线——
因为几个国家各有年号,容易弄混,索性用农历干支纪年,丙辰,丁卯,戊寅,乙丑,庚子,辛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