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
顾主事此番言论显而易见是在拍马屁,还拍得丝毫不着边际,但月鎏金这人吧,虽然心眼儿小,可胜在了脸皮厚,一点儿都不带面红耳赤的,反而还高扬起了下巴,一副受之无愧的样子。反倒是宸宴,羞愧难当地红了脸……心胸宽广、舍身取义、挺身而出,每一个词都像是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让他感觉自己罪无可恕。
随即,顾主事又迅速侧身,朝着身后的道观伸长了手臂,恭恭敬敬地说:“您二位请随我来。”
宸宴立即点了点头,谦让着伸手:“好,您前带路。”
月鎏金撇了撇嘴,先撩起眼皮看了看宸宴,又撩起眼皮看了看顾主事,再度发出了一声冷笑。
跟随着顾主事和那位负责守夜的小弟子往道观里面走的时候,月鎏金启用了密语传音,冷幽幽地对宸宴说了句:“这个顾主事,和芍华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人。”
又碍着人家芍华什么事儿了?
宸宴都被她给说懵了,诧异不解地看向了她。
月鎏金继续密语传音,语气又冷又硬:“芍华是不怀好意,是尊芙派来俘虏你的。这个顾主事则是见色起意,贪图你女相的美色!”最后,她又斩钉截铁地做出了总结,“只有我,是不图名利、诚心实意、单单纯纯地喜欢你!”
宸宴:“……”
你倒是大言不惭!
他也懒得理会她这些胡诌之言,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脸,纵目看向了连廊外。
此时,他们正顺着这座道观前院的东侧连廊往后院走。
前院建造的四四方方,地面用长条形的青砖铺就。此时此刻,前院的青石板地面上整齐有序地摆放着数抬担架,上面躺着的全是用白麻布蒙面的死者。
全是今日死去的圆心疫感染者,待天一亮,便会有官府派来的专员为其收尸,统一拉去固定的地点火花。
据宸宴所知,官府派来的这些收尸人也全都是感染了圆心疫的人,只不过还没病重到卧床不起的地步而已。这座村子的方圆十里之内也很难找出没感染瘟疫的凡人了。
而这座村子,不过是璃国的现状浓缩而已。
虽说璃国周边的几个国家暂且安全无恙,但与其接壤处的他国城池内也已经发现了感染圆心疫的患者,若是璃国的疫情再不遏制的话,迟早祸及天下。
顺着连廊来到道观后院,尚有几座房间里面亮着昏暗的烛灯。
没亮灯的那些房间里,断断续续有痛苦的哀嚎与呻/吟声传出。圆心疫后期最为严重也最为难熬的症状就是浑身剧痛,痛入骨髓。对患病者来说,这可真是生不如死。
凡人力量微渺,本就艰难苟活,但这凡尘世间,却又布满众苦。
宸宴面露悲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月鎏金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在心中冷笑了一声:没用的烂好心。
这座道观的规模不大不小,往日能容纳十个道士居住修习,但今时不同往日,感染了圆心疫的百姓实在有太多太多,所以,现在这里的每一间屋子里都躺满了感染了圆心疫的病患。
不过悬壶到底是老牌药宗,很有经验和教训,将不同程度感染的患者分间安置了起来。
前院居住的是后心处的水泡已经化脓、且圆形印记几乎已经形成的重病患者;后院居住的则是处于化脓与不化脓边界的中症患者。
至于那些水泡还未化脓、圆心还未形成的轻症患者,还没有资格进入这间道观,倒不是说悬壶不医不收,而是这座道观的规模实在有限,悬壶分配到这片村子的人手也只有那么几位,所以实在是容纳不下那么多患者。
换言之,来到这座道观的,都是将死之人,悬壶只能靠借着灵丹妙药努力延长他们的阳寿,却无力根治圆心疫,更不能起死回生。
即将走到药房门口时,宸宴才将观察的目光收了回来,奇怪地询问行走在他们前方的顾主事:“吾与吾兄阿金的体质特殊,所以才没有佩戴防护面罩,不过为防传染,大多数药宗和百姓都会主动地佩戴防护面罩,似乎独有悬壶的弟子们没有这样做,可是有意而为之?”
顾主事下意识地抿紧了双唇,并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显然是在思考该如何巧妙的回答这个问题,倒是他身边的那位小弟子心直口快,直接说了出来:“现任天庭的药仙大人是我门中老祖,百年前就得道飞升了,此次疫情爆发后,我们老祖特意下凡了一趟,给我门中众弟子一人分发了一颗可以防御百病的丹药,所以我们不会被染……”
“李奇!”
在这位小弟子说话过程,顾主事一直在不断地给他使眼色,奈何这位叫李奇的小弟子却始终没有接收到他的眼神,无奈之下,顾主事只好喝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位名为李奇的小弟子立即紧张地闭了嘴,虽然不确定自己说错了什么,却还是心慌慌,惴惴不安地瞧了顾主事一眼。
顾主事却在神情紧张地打量着宸宴的脸色。
方才,提及门中老祖时,李奇的语气还相当轻快,言语间充斥着骄傲与自豪。
宸宴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青冷如铁,薄唇也绷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纵使一言不发,也不难看出,他已是怒极,极力忍耐着才没有发作。
月鎏金却很想笑,嘲讽讥笑,也是竭力忍耐着,才没有笑出声,唇角却还是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心道:活该了吧?这漫天的神仙,就你有一颗烂好心。你忙忙碌碌地下凡帮忙渡劫,焦头烂额地想办法遏制瘟疫,但其实人家手中明明就有可以阻止瘟疫扩散的丹药,但就是不给你用,就是不给凡界百姓用,只偷偷摸摸地给自己人用。
整个天庭都没人信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话,唯独你一个前朝落魄太子信了。
天庭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凡界众生也不记你的好。你心心念念的苍生早就把你们神族抛之脑后了。哪怕天庭对他们置之不理、有药也不给他们用,他们也还是会天天屁颠屁颠地跑到庙里面去拜他们,而不是拜你。
哪怕你成功帮他们渡过了这一次的劫数,他们最终感谢的神仙也不是,而是毫无作为的尊芙,是有灵丹妙药却不给他们用的药仙。
所以呀,活该仙族抢你们神族的香火,活该你们神族落魄,活该你穷!
你宸宴就是看不透当今的世道!
不如和我一起回妖界,自立门户,逆天而上!
顾主事当然也感知到了宸宴的怒意,又是慌张又是难堪又是紧张,连声解释道:“并非是我们老祖视凡界的苦难于不顾,而是那药材实在是太过稀珍,实在是不够广济众生,况且那药也仅仅只能够避免我们被染上圆心疫而已,并不能够根除圆心疫!在瘟疫爆发之初,我门中也有几位弟子感染了圆心疫,哪怕是吃了老祖给的药也没能被治愈,无论我们同门师兄弟们如何挽救,也没能将他们的生命挽救回来!”说完,又赶忙给身边的李奇使了个眼色。
李奇心领神会,立即点头:“确实是!那药根本救不了人,原材料又实在是过于稀珍,我们老祖纵使是想广济众生也无能为力,不是故意不救人!而且我们先吃了那药之后,我们就不会被感染了,我们就可以放手去救治百姓了!”
顾主事点头:“对,我悬壶众人也是为了更好地去救治百姓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的,并非是因为自私惜命!”
宸宴的神色依旧冰冷,哂笑一声:“无论如何,药仙大人都是护内的,如同母鸡对小鸡一般,纵使饲料再少,也得先紧着自己人来,哪怕是受千夫所指,也绝不对外流露半分。”说完,又叹了口气,然后满含感慨地开口,“我当真是有些羡慕你们悬壶宗的弟子了,竟能得到一位如此‘深明大义’‘慷慨解囊’的老祖,让他身居药仙之位,实乃苍生之幸!”
顾主事:“……”
李奇:“……”
这谁听不出来这番话语中的阴阳怪气和嘲讽戏谑?
顾主事和李奇的脸色当即就难看了起来,半是不安惭愧,半是恼羞成怒。
月鎏金却“扑哧”一下笑出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宸宴这人,虽然有一颗烂好心,但也是真的尖酸刻薄、毒嘴毒舌,比谁都会说难听话,字字句句都能够如针一般扎心扎肺。
再者说了,经历过全族被屠、又求死不得的人,内心怎么可能是宽容大方的?他怨气丛生的很,内心阴暗的角落说不定比她还多呢!
只能说顾主事和李奇自己贱,非要往他的刀口上撞。
顾主事和李奇也不敢再有任何言语,闭嘴低头,默不作声地领着他们两人进入了药房。
药房中一共四张水泥火灶,每张灶台上都开了两个圆形的炉口,一共八个。每一个炉口上都摆放着一个正在煎药的土陶罐,罐下的炉子内燃着红彤彤的火光。
顾主事去到了橱柜前,从里面拿出来了一张药方子,递给了宸宴:“这就是我们老祖给的药方,虽然不能根治圆心疫,却可以最大程度的延长患病者的性命。”
月鎏金在一旁冷飕飕地接了句:“是啊,有可以不让人家染病的药却不给人家用,却又故意吊着人家的命,让人家多受几天罪、多熬几天的苦,让人家生不如死的活着,你们老祖可真是心地善良呀,我都要感动哭啦!”
顾主事:“……”
李奇:“……”
你们兄妹两个,没有一个人是会好好说话的是吧?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一个比一个死难听。
宸宴大致扫了一眼那个药方子,都是一些寻常可见的药材,倒是便于寻找和流传,至于能不能真的延长寿命,他不得而知。
反正药仙在他这里的信任度已经没有了。
这要是放在君父治理的九重天时代,药仙这种自私自利、尸位素餐的官吏,早被惩处天雷之罚了。
就这,当初的那些神官大臣们还指责他这个九重太子当的顽劣不合格呢,就应该让他们去现在的天庭看看,死了也能被气活了。
宸宴轻叹口气,垂下了拿着药方子的那只手,面冷如霜地看向了顾主事:“药方子暂不该动,先加一滴我表兄的血进去,看看有没有效果,如果没有的话,再另作调整。”
月鎏金不服气地心说:怎么会没用呢?我这可是凤血,驱瘟除疫百试百灵,根本不可能没用!就算是没用,也是那个药方子影响了我的血的功效!
顾主事立即取了贴身的匕首,微微躬身,毕恭毕敬地递给了月鎏金:“阿金公子,您受累了!”
月鎏金才不吃他的殷勤和奉承,虚伪的要命!她不屑地嘁了一声,直接打开了他持刀的手:“伪君子,少在我这儿装好人,老子不吃这一天!”
银白色的匕首“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顾主事尴尬至极。屋内的光线昏暗不明,掩盖了他眼中划过的那几分转瞬即逝的怒火与怨毒。
李奇年轻,不懂掩饰,神色中当即就流露出了难掩的不平和不忿。
月鎏金才不在乎这两位道貌岸然的悬壶宗人怎么想她呢,要不是为了和宸宴换条件,她才不稀罕来这里救人呢。
她瞧都没再瞧那俩人一眼,转身拿起了放在灶台边上的另外一把尖刀,抬手就要往自己的心口捅。
宸宴大惊失色,一把抓住了她持刀那只手的手腕:“你疯了么?”
月鎏金却困惑不解:“我取心头血啊。”
宸宴二话不说直接夺过了她的手中刀,没好气地说:“我还当你多有脑子呢,结果也是个蠢蛋,十指连心,只取指尖血也行了!”
月鎏金愣住了,呆呆地盯着宸宴看了一会儿,忽然用密语传音对他说了句:“可当初那些黑心道士们就是直接用刀往我的心口捅取血的。”
宸宴一手抓着她的手,一手握着小刀,正准备在她的指尖上割口子,听闻她的这句话后,他持刀的那只手猛然一僵,紧紧地抿起了薄唇,呆滞地沉默了良久良久。心头莫名其妙地刺着疼。
“你怎么不动手了?”月鎏金奇怪不已。
因为下不去手了。
感觉自己和那些道士没区别,一样的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强迫与她。
但这苍生,又不能不救。
宸宴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将刀塞进了月鎏金手中:“你自己动手吧,想捅谁就捅谁,我不拦你。”
最好是直接给他来十七八刀,能把他捅死最好。
在当今的世道中苟活着,不过是左右为难。
月鎏金瞟了他一眼,然后,果断用刀刃划开了自己的食指指尖,往火炉上架着的陶土药罐中滴血的时候,她又用密语传音对宸宴说了句:“我知道你想反悔了,你又不想拿我想要的东西跟我换了,我才不给你反悔的机会呢!”
药房中火影晃动,宸宴默不作声地盯着月鎏金看了许久,突然间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我不反悔,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月鎏金当即就喜上眉梢了,心说:这两滴血,放得可真值啊!
凤血本就烫热,滴入药汤中,瞬间沸腾。
顾主事立即拿了个干净的碗来,从那个土陶罐中倒出了半碗药汁出来,先客客气气地对宸宴和月鎏金说了声:“陈姑娘,阿金兄弟,病房内污秽太重,空气也不干净,顾某就不邀请您二位一同前去了。我和李奇一同前去请那些病患试药就成,一旦出了结果,一定第一时间回来禀告二位!”
月鎏金也真是不想看、不想听那些病患的脓包和他们呜呜咽咽的呻/吟声,嫌弃恶心,就朝着顾主事挥了挥手,随他去。宸宴本是想一同前往,亲眼验证效果,但迟疑犹豫了一番过后,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来陪着月鎏金。
顾主事和李奇立即端着药离开了药房。
前往病房的途中,李奇悄悄地询问了顾主事一句:“这药,真的能管用么?那个叫阿金的,怎么看怎么像是个流氓恶霸。”
他的言语间全是对“阿金兄弟”的怀疑与不信任。
顾主事却斩钉截铁:“一定管用!”
李奇:“你怎么知道?”
顾主事轻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冷酷又得意:“初时一接近它,我随身携带的照妖镜就开始发热,方才在厨房,我趁它与陈姑娘不备之际,悄悄地用照妖镜照了他们一番,陈姑娘还是本样,她那位表哥却在镜中变成了一只凤凰!”
照妖镜专为对付妖族而制,只要是妖,就必定逃不出它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