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六章:最美的花(1 / 1)

野有蔓草 肉形石 2018 字 2个月前

第一四六章:最美的花

韩一思绪倒流,退回他家人在世的最后一年,那年赛马大会里,他还叫伊稚奴。

他策马抵达终点,向众人挥手致意之后,回到赛场旁自家营帐更衣。

弟弟图光坐在一旁黄梨木圆背镂雕交椅上啃果子,问道:哥,你为啥不射中最后一个箭垛红心?

韩一扣上外袍银扣,问道:很明显吗?

图光昂起脑袋瓜子,单耳戴着的绿松石珠子坠吊耳饰晃呀晃。

那张教阳光晒成蜜色的娃娃脸上都是笑,蓬松的浏海散在额前,眼睫浓长,浓睫下琥珀色眼眸晶亮晶亮。

哥你放心,外人准觑不出来,不过咱俩谁跟谁啊,我能不晓得哥你火候到哪儿吗?你放缓速度,还在最后一靶偏了准头。

韩一理好仪容,拍拍图光的头,笑道:别教旁人知晓。

图光答应,忍不住问道:哥,为什么你每年总存心拿第四、第五名?

赛马大会皇族勋贵满地走,有风头,该他们先出。

你又不跟那些贵族大官子弟较量,他们赛马有他们自个儿的场次。咱们是商户,家里先前捐银赈灾,赐给大小阿父的六品散官没实权,你下的还是平民百姓的场子。虽说里头对手全出身大户人家,以咱们家势,压那些人一头又有甚打紧?

场次不同,比试项目相同,免不了有心人拿成绩作文章,出风头未必是好事。

图光歪着脑袋思索,道:哥,你不压那班贵人一头,是提防他们面子挂不住,找碴吗?

未必人人心眼皆小,但小心没有过逾的。

唔,我知道了。图光应着,一会儿随口问道:咱们事事让着皇亲权贵,便无事了?

韩一手按图光肩膀拍了拍,不曾回答。兄弟俩出了帐篷,几丈之外家丁戍守处已然挤满客人,丫鬟小厮来来去去置酒招呼。

客人们来自附近帐篷,俱是桑金国内一等一的富室,包括韩一兄弟的发小在内。他们衣着锦绣,见韩一来了,一涌而上,按习俗将手中小花束赠给韩一,恭贺他赛马夺冠。因众人出身富贵,所持花束皆奇花异卉。

韩一逐一接过鲜花,向大家道谢,再转交小厮带回帐篷安放。他招呼众人时,瞥见远处立着一个姑娘,那姑娘方额广颐,皮肤褐黑,手上一束蓝紫色花朵隔着藏蓝粗布袍子依在她胸前。

方额姑娘早已向韩一探头探脑,两人乍对眼,她神色既惊且喜,旋即又因他锦衣玉带,气度非凡,露出自惭形秽之状。她扭腰抬脚要走,临了却又迟疑,不舍挪步。

韩一意会方额姑娘道贺之意,点头微笑代替致谢。方额姑娘见状,精神一振,踌躇几下,拔腿吭哧吭哧跑来。

花给你恭喜方脸姑娘结巴道,褐黑脸蛋浮起红晕,沾带尘土的双手抖索递出蓝紫色花束。

那花儿是莸花,附近牧地随处开遍,羊儿喜食,是极好的牲畜饲料。

谢谢。韩一如接受其他人馈赠那般,郑重接过方额姑娘的花束。

他手尚未伸及花束,一记鞭子斜刺里抽下,啪的击散方额姑娘的花束,也打中她持花的手背。

与此同时,有人娇声嗔道:磕碜谁呢,摘牧草送人?

方额姑娘松手叫疼,护住伤处,眼睛余光见自己的花束四散零落,萎在草地。

她含了两泡眼泪与不平,向韩一和挥鞭者哽咽分辩,这是我能找到最美的花当她目光转至后者,再不敢吭声。

持鞭者是位小姑娘,年纪尚幼,但眉目明艳。她着绣金锦袍,珍珠耳珰,头上黑绒圆帽,帽身装饰珠玉,两侧垂着长长的玛瑙及珍珠缀穗,前额帽檐流苏则饰以翡翠珠子。

翡翠乃是桑金皇族专用珠宝,方额姑娘白了脸,迈开两腿撒鸭子溜了。

韩一向丫鬟打眼色,要她跟上查看方额姑娘伤势,而后回身面向持鞭少女,举拳按胸,躬身行礼。

格尔斡伊稚奴见过十一公主。

他如此称呼,其余人便不认得衣兰儿也认得了,跟着行礼,乖觉些的姑娘立刻远离韩一。

衣兰儿笑吟吟走近,伊稚奴。

韩一看向地上方额姑娘留下的蓝紫色莸花,正要弯身,衣兰儿蹬着一双掐金红色羊皮靴走来,踩扁其中几朵。

衣兰儿道:伊稚奴,我叫了你好几声,为何你迟迟不应?她跺了跺脚,踏折地上莸花。

殿下恕罪,在下适才走神,一时未曾留意

不怪你,狐媚子教你分心。衣兰儿扫视周遭姑娘,莫说姑娘们,连少年都散开去了。

韩一拣起地上残存的莸花,交予小厮。

衣兰儿蹙眉,你留这烂花烂草做甚?那东西只有牲畜稀罕。

礼轻情意重。

衣兰儿噗嗤笑道:那种粗蠢丫头,养牛喂羊铲粪倒可以,知道什么叫情意?罢了,赛马大会即将颁放榜单,咱们快过去等唱名领赏。

两人一乘车,一骑马,到了点将台附近,因尚有闲工夫,衣兰儿向韩一道:伊稚奴,如今是打猎好时节,你在家等着,得空我便去找你玩儿。

韩一道:殿下,按族里规矩,在下已到了进圣山修行的年纪,今年得上山生活一旬(十日)。

先陪我,过几个月再上山。

届时入冬,难觅粮食。

怎么,你进山还得自己找粮食?那好办,明年春天你再去。

殿下,按我族族规,得这个时候进山。

衣兰儿跺脚,你们赤族人少族小,破规矩偏生一箩筐!

图光老跟在韩一屁股后,这时也在左近,听闻衣兰儿贬低自族习俗,小脸胀得通红,当下便要发作。

韩一打个眼色,让图光慎言,自己向衣兰儿正色道:殿下,不论赤族兴衰,族规是我族根本,不可动摇扬弃。先人订下这条族规亦有深意,盼望后人不忘先民艰辛,牢记来处,和天下各族祭祖道理相仿,一般要紧。

他态度恭敬,却也刚正,衣兰儿鲜少教旁人驳话,闻言柳眉倒竖。然而面对心上人那张俊俏脸庞,她瞪了半晌,终究自行消气。

她嗔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不跟你计较。伊稚奴,你非去那劳什子的圣山不可,我就跟你去。你不在,怪闷的。

图光忙道:咱们族规规定,子弟必须独自上山。

衣兰儿道:理它呢!

韩一道:殿下,圣山虫豸甚多

衣兰儿微微变色,虫很多?

韩一点头,图光见状,举手画圆比划,道:多,忒多,多得紧,多得不得了。那儿的毛毛虫生得老长老大,身上一节一节,软趴趴,毛茸茸

衣兰儿臂上起粟,闭嘴!抬手又要挥鞭,韩一立时扯开图光,自己挡在前头。

衣兰儿连忙煞住手。

韩一向她拱手,恭声道:公主,图光言语鄙俗,在下替他赔礼。

衣兰儿撇嘴,看在你面上,就饶他这回,再有下回她举鞭指向被韩一按在身后的图光,仔细你的皮!

图光憋得面色紫胀,衣兰儿视若无睹,向韩一道:伊稚奴,我另有话交代你。近来皇上肝火旺,待会儿你领赏赐,千万小心。我大堂兄昨儿进献美女珍宝,不知哪儿惹皇上不痛快,给打个半死,下了大牢。

韩一谢过她提醒,她又道:等你回来,皇上心绪总该好些了,我便求他给咱俩定亲、办婚礼。

图光在兄长身后一脸大难临头模样,韩一则推说衣兰儿打趣,要挪转话头。

衣兰儿偏揪住这话头不放,道:谁打趣?我既认定你,那便早早定下的好,省得半途杀出程咬金。像我十二姑母,眼看要成亲了,生生教十三姑母抢走未婚夫婿,被挤兑得嫁去大夏。

韩一道:殿下是先帝女儿、当今皇上侄女,且是老国师金口断言的旺国福星,格尔斡伊稚奴一介平民

衣兰儿笑道:正因为我是桑金福星,我开口求皇上,他不会不答应。

好容易韩一兄弟俩借口入席退下,到了无人处,图光哭丧着脸,脱口道:大哥,那婆娘娶不得!

韩一道:那是公主,什么婆娘?你私下这般说,哪天说惯了,人前说漏嘴,要惹祸上身。

图光眉眼耷拉,扁了扁嘴,我这不是给吓的吗?大哥,我指望和你一块儿娶妻,兄弟永不分家,你果真娶了那公主,莫说不分家,只怕连兄弟都没法做了。她那样横,我决计有多远逃多远,不受这口恶气。

韩一温声安慰:别杞人忧天,皇家不会容她嫁予百姓。

图光依然忧心忡忡,她说她开口,皇上不会不答应。大哥,咱们找小国师帮忙。小国师靠母亲相救,才没饿死街头,又靠咱们家引荐入皇寺出家,变成皇上跟前红人,这忙他不会不帮。

近年桑金皇帝十分宠任一位叫济济儿的青年僧侣,众人按年纪唤他小国师。

韩一摇头,能不动用人情便不动用,真要动用,正因为小国师在宫里说得上话,他那边的人情要用在大关节上。他又提醒:小国师的出身你别往外提,他现如今位高权重,自家不提寒微过往,你便装作没这回事。

稍后他上点将台,领受今上天德帝赏赐金牌,近前时,便察觉天德帝持了金牌的手颤抖不止,身形摇晃,眼看便要踉跄出丑。

他抢上前行礼下跪,双手抬起作领赏状,托住天德帝双手,将人撑稳。

这时小国师亦在台上,他离座托起盛了玉牌的银盘过来,向台下道:皇上见格尔斡伊稚奴一表人才,进退有度,龙心甚悦,加赐玉牌。说完,一手向韩一递出托盘,一手借机搀扶天德帝,而后归座。

韩一接过玉牌时,眼角余光瞥见国师手上戴的一只翡翠扳指,翠绿欲滴,水头极足,戒头处雕刻龙纹。他回到台下席位,遥望台上,天德帝回到御座,大口饮下酒浆。

众所周知天德帝好杯中物,但依这形状,瘾头分明极重,且对国师恩宠远胜传言,御用之物都赏人了。

他将这番猜度与观察说予家里知晓,不久便进山修行。

临行前夕,家里设宴饯行,父母千叮万嘱他注意安全。图光舍不得和大哥分开,闷闷不乐,待母亲透露怀孕消息,晓得自己即将升格做兄长,家里要添小弟弟或小妹妹了,又欢喜起来。

彼时韩东篱教格尔斡家救起,妥为医治,身体已大好,受两位男主人赏识他文武双全,被聘做韩兄弟俩的教席。他有一把家传匕首,削铁如泥,在这日赠与韩一防身。

韩一在侍从护卫下到得圣山,独自徒步上山生活。十日后他下山,途中遇见采药老人受伤,便送他回家。由于老人家住在山的另一头,韩一放出事先预备求援通信用的飞鸽递消息,让等在山下的侍卫到另一头会合。然而当他到了会合处,几日过去,都无人接应。

他盘缠将尽,干等下去不是办法,拜托老人等自家侍从来到,转达口信,自己先行回京。

他单枪匹马回到京城,离城门尚远,便见到他全家。

他的大阿父、小阿父、母亲以及弟弟图光,全挂在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