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白玉铺就的路慢慢的走。
这里没有四时的变换,只有一幢幢冰冷的宫殿,隐在苍茫的雾气后若隐若现,几千几万年没有丝毫改变。
所以我偶尔会有错觉,那个人,他依然安静的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宝座,俯视苍生,睥睨万物,并没有离开。
薄薄的水汽扑上面颊,我抬头,眼前是一片种满莲花的池子。
雾霭淡淡,一如从前。
觉得有些微的疲惫,这些景色,没任何新奇。
我在亭子里歇下,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盘棋,黑白错杂,依稀记得是我很久以前摆的,只是不知中间隔了多少岁月。
连它都没有变过。
从桌上的棋盒里摸出的一枚白子,在手中捂的温热,我看着棋盘,还是不知该将它放在何处。
风声中夹杂着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划过耳际。
微微侧头,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远处走来,渐渐变的清晰。
来人在对面坐下,笑道:“又在和自己博弈吗?素年,你这习惯什么时候养成的。”
说着,将一杯温热的茶放在我的手边。
“不记得了。”
我想了想,寻了个空处,把手中已经温热的白子放在了棋盘一角,那里已经是一片死棋,此子一落,这一角立刻全军覆没。
既然是死棋,不如死的更彻底一些。
我把死掉的棋子收回棋盒,再拿起一颗黑子,问他:“你说,这棋,是输是赢?”
“输也是你,赢也是你,胜负有何不同。”修长的指托着下巴,一脸闲适。
我看着手中的白子,再问:“璇玑,这天地存在多久了?”
“总有千万年了。”
“这么久,这里一直没有变过。”
应该改变的都没有变过。
只是那个在宝座上坐了千万年的人不在了。
“总还是有些变化的,看似没变,但都已经和那时不同了。”他端起手边的茶,放到唇边。
我在这夹着淡淡荷香的微风里,渐渐觉得憋闷。
放下手中的棋子,随手拨乱了棋盘。站起来,走到池边,看着连天的碧叶芙蓉,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淡雅,连香气都没有变过。
这不变的香气只让人更觉烦躁。
积压了千万年的记忆像是隐藏在重重浓雾之后,但也感觉得到和现在真的是不同了。
也许是我修为不够,还不能打开传承之锁,否则即便是积累了千万年的记忆,也可以清晰如昨日。
深深呼出胸腹一口浊气,转头看到璇玑站了起来,棋盘上被我拨乱的的棋子都已经放回了原位,和来时一摸一样。
他走到我身后,轻声说:“有些局,不是想弃就能弃的。”
我转过头,看向水天相接处的一线金光。
耳边是那人转身离开的衣料摩擦声。
池水中,一朵莲花在轻风中抖了抖,风姿绰约,所有的烦躁便悄然无声的平息了。
“莲池里又多了一朵花苞。”
“它将是莲池里最美的。”
模糊的记忆里,这是很久之前,有个人指给我看的。
“神界,很快就会不寂寞了。”男人站在星坛上,喃喃自语似的说着。
我抬头看他看的那片星空,除了点点银光便是漆黑的天幕。
他能看到的,我什么都看不到。
“你不是总觉得神界冷清寂寞,想要热闹些吗,很快就能如你所愿。”璇玑披散的长发被风扬起,玄色的衣裳流光闪动,与身后的夜空融为一体。
璇玑转过来看着我,唇边挂着一抹嘲讽的笑。
“那不是很好吗,我喜欢热闹。”
“素年,神界不能让流风掌管。”
“你知道的,我不在乎。”
璇玑如玉的脸庞在浓黑的背景下,显得愈加苍白。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纤细修长,然,苍白无力,“我觉得神界交给流风也没什么不妥。”
“南君的能力有目共睹,我也觉得他比较适合掌管神界。”
我抬眼望他。
他看我一眼,又看向那片广袤的星空,道:“但是,不能是他。”
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不禁再次感慨神界的冷清,难怪那么多神贪恋这滚滚红尘,甚至宁愿舍弃永生,当真是热闹非凡。
如果可以,我也不愿回去。那种生活,实在是没什么可留恋的。
也许那个人也是因为无所留恋才选择离开。
前面是大红丝绦装饰的酒楼,招牌上字体风流的三个鲜绿大字:春风笑。
“这就是青楼?”以往只听阿黛提起过,亲眼见到还是头一次。
“青楼可算是人间最热闹的地方,数不尽的佳肴美酒,如云美人。骚人墨客的温柔乡,乡野匹夫的销魂窟。人间最美的和最丑的,全都看得到。”眯成一条线的狐狸眼,总是一边啜饮着清淡的茶水,一边啧啧有声的回味,向我讲述凡间的种种。
我从离开过神界。
那个人没离开的时候,我若不是在自己宫中,便是去陪他。伏在他的膝上,感觉他轻抚我的头发,听他偶尔兴起,说的只言片语。
“那片海没了。”
“那棵树长大了。”
“枯了呢……”
我偶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他看的地方,然而从未看到过什么。后来便不再去看,只是安静的伏在他的腿上。
有时他也会问我,“素年,你什么时候可以变得温暖些。”
天下之火全在我掌控之中,我怎么会不温暖呢?
只是当我疑惑的抬头看他时,他的眼睛却始终望向远方,一片虚无,半分不曾存在过我的影子。
脖子后面突然凉凉的一麻,周围的空气充斥着压迫感。
啧,怎么我就没那种气魄。
神界的婢女小侍们敢在我经过时,依然嬉笑打闹,毫不避讳。而只要远远看到流风的身影,便一个个噤若寒蝉,低头迅速走开。
想起今早的情景,还是觉得委屈。
天才微微亮,我窝在床上犯懒,小婢来报,说:“段公子来了。”
我爬起来,在小婢的服侍下穿衣洗漱,然后出门接客。
段云正百无聊赖的站在堂中,盯着一角的百宝柜发呆,惯常的一身白衣,长发高高束在头顶,垂下来还是到了腰际,额前总有几缕碎发,看起来有几分天真。
“这么早来我这儿做什么。”我带着些微的起床气,在桌旁坐下,幽幽的看着他。
这几日身子不爽,时而畏冷,时而燥热,人更是懒懒的不愿动弹。
“啊呀,素年。”他眯眼笑着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
不知怎的,细长的眉眼竟有些像阿黛。
“韩宇去凡间处理事情了,我没事做,就来找你了。”
我不禁恶毒的揣测,八成韩宇就是为了躲他才去的凡间。段云所谓的“事”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事,只是给韩宇找麻烦。
“来来来,我们手谈一局如何?”段云边说边向百宝柜走去,从百宝柜的抽屉里取出棋盘棋盒。他常来我这儿,对这儿熟的很。
“你这个臭棋篓子,是没人愿意和你下,才来找我的吧。”
“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他挥手让小婢去拿茶水,把棋盘摆在桌上,把装了白子的棋盒推给我,从盛了黑子的棋盒中取出一粒棋子,放到棋盘中。
“我那是故意让你的,别不知好歹。看我今天把你杀的片甲不留。”我拈起一粒白子,放在他刚下的黑子旁边。
“宫主,”小婢放下茶水,并未离开,在我耳边低声说:“阿黛来了。”
我略一皱眉,怎么一个个都一大早来找我?
“小狐狸?”段云耳尖,听到也只是摸摸下巴,眼睛却不离棋盘,“他来做什么?”
“让他过来吧。”想着许是流风差他来的,我转头看向段云,“今儿个就不陪你了,下次再下吧。”
“我才刚来,这棋才刚开始下,”段云幽幽的看向我,一脸委屈,“你就要下逐客令了?”
“……”
“好吧,我先告辞了。”见我不说话,段云叹了一口气,收起表情,站起来拍拍屁股就向外走去。
出去的时候和阿黛打了照面,阿黛远远向他施了一礼,他看了一眼,就大摇大摆出门走了。
阿黛进来就朝我直走来,张口叫道:“素年。”
接着便皱着眉头让小婢给我换了衣服,然后就……提着领子捉下凡来了。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男人,虽然顶着阿黛的脸,但是依然是茶褐色的眸子,正是流风。
不同于阿黛的温柔多情,流风一身冷冽的气势,空有一张狐媚的脸,却少了魅惑苍生的气质,白白糟蹋了狐妖的美名。
忽略背后灼热的视线,我抬脚向面前的青楼走去。
许是白日生意不佳,门庭有些冷落。
门外的只有三两只莺莺燕燕,懒懒的倚在门头,见到有客临门,也是敷衍着挥着帕子堆砌起几分假笑。
“哎呀,公子好面生,第一次来啊。”
我从善如流的任她们簇着我走进大门,除了门口的几个,里面也有不少待客的美人。
绯衣的这个皮肤白皙,淡淡妆容,透出成熟的风情。不错。
“公子,来我这里坐坐喝杯茶嘛。”
黄衣的这个胸脯饱满,眼睛明亮,耳侧的碎发显出一丝纯真。不错。
“公子,柳儿陪你说说话吧。”
绿衣的这个身量苗条,下巴尖尖,樱唇高鼻。不错。
“……”
突然间,那些女人却安静了。
抬眼看去,一个个揽衣推髻,矜持妩媚,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也都尽量做出小家碧玉的姿态。
明明是望着我的方向,目光的焦点却不在我身上。
回头,流风顶着阿黛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倾国倾城。
连我也在一瞬间失了神。
妖孽。
我将他拉到一处不甚热闹的小巷里,皱着眉头道:“流风,你换个样子,这张脸不适合你。”
“我觉得这样挺好。”他眯着眼睛微微一笑,冰块似的脸上凭空多了丝媚气。
我的心跳随着这笑漏了一拍。
暗暗稳下心神,想着我拉他离开时,背后那些姑娘怨怼的眼神,像要生生在我背上瞧出一个洞来。
我便也不禁笑了,道:“你哪有阿黛从骨子里就温柔惑人的样子。”
这心情来的莫名,仔细一想,若是流风以本来面目示人,那些姑娘只怕更不会将我看在眼里。
街上来往的人不时偷眼看向这边。顶着阿黛狐媚柔弱的脸,流风冷冽的气势却毫不受影响,只是虽然这气势阻挡了一些目光,那张脸却又引来更多的窥视。
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侧身挡住那些好奇的目光。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哎,不急。”
“怎么,还想回去看看?”他一字一字慢慢说道。
莫名的压力让到了嘴边的“是”硬生生咽了下去,只是就这么回去又实在不甘心,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那个冷冷清清的地方。那里只让人觉得懒散,觉得时间漫长没有意义,觉得……冷。
“天还早,我们去喝茶听书吧,我听阿黛提过,很有意思的。”
“也好。”流风略略思索了一下,点了头。
没能领略青楼的繁华,总不好再错过另一番热闹。
于是我和流风寻了一处茶肆,捧着茶碗,看不知名的戏班演了一场又一场缠绵悱恻愁肠百转。
台上的伶人面色凄婉,声声哀怨:你记得跨清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我捧着茶碗静静的听,依着词曲似看得到物是人非的怅然。
“素年,桂花开了。”流风放下手中的茶盏,不经意的说。
鼻尖似乎又划过了那日桂花糕的香甜,我抬头看他,他看着我,却也不是我。
晚上,我们去看了河灯。
白日里清澈的河水在夜晚的灯火下变得妖冶妩媚起来,河灯成团的聚在一起,在水里悠悠浮动。
“这些灯会把他们的思念带到忘川。”流风侧耳听了一会儿,转头对我说道。
“何必呢,过了奈何,世事皆忘。即使收到了,那些鬼也不知道是给自己的。”我坐在河上的游船里,透过垂下的布幔看随波飘远的河灯。
或许因为乞巧节和中元节时日接近,有些人便觉得乞巧节的河灯会在中元节漂到忘川,逢上鬼门开,亡人就可以收到他们的思念。
“再说,这些灯也不会真的如人所愿的漂到那儿。”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希望。”
转头看他,流风坐在旁边,眼里倒映着河上的灯火,明明灭灭。视线落在河中突兀漂着的那个白莲的河灯。
突然觉得些微尴尬,那是我的河灯。用了小小的术法,不想让它同别的河灯混在一起。
“许的什么愿?”
“没有。”我看着河边放灯的人群,神态虔诚的妇人,沧桑衰老的农人,无知无忧的孩童,还有脸颊微红艳似桃花的年轻男女。
再回头,我的河灯已到了流风的手上,白莲的河灯在他手中燃起青白的火焰,最后化成一蓬细灰,从他指间滑落。
“真的没有。”我仰头看满天的星光,觉得与在天界看到的毫无差别。
愿望,总要能够实现才要许出来。无法实现的愿望,又何必奢望。
正如妇人愿衣食无忧,农人愿风调雨顺,孩童愿糕点新衣,青年男女愿得一人心,相伴白首。总是有心想事成的可能。
他低头看我,拍净了手中的灰尘,没有再说话。
流风已经变回了自己的样子,茶褐色的眸子在这黑夜和河里的灯火的映衬下闪闪烁烁,竟有深不可测的错觉。
我笑笑,“那你呢,你许的什么愿?”
他的河灯随着水流漂出很远,混在其他的灯火里,已然分辨不出。
“不值一提的小愿望。”他想了很久,缓缓说,“很快就会实现的。”
我抬头细细看他,妄图看出点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