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思很快便领着一众弟子离开,温寒烟四下环视一圈,飞身跃上梧桐枝木间,找了个隐蔽的位置盘膝而坐。
她刚一闪身进去,冷不丁察觉到此处早有人捷足先登。
一道颀长的身形大马金刀倚在枝头,此处树叶浓荫,被他身材衬得愈发逼仄。
叶片的色泽在夜色中泛着近墨的深沉,与他飞扬的衣袂几乎融于一体。
温寒烟这么伸手一撑,正按在裴烬心口上。
枝木之间的空间实在逼仄,而黑衣男子的腿又太长,即便是温寒烟试图向一旁侧身避让,还是必不可免地同他的身体擦过。
雪白的裙裾略有些凌乱,间或露出一小片莹白纤瘦的脚踝,皮肤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摩挲过裴烬玄色的衣摆。
体温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
梧桐枝叶无声地伸展开来,将这一片树荫笼罩出一片方寸大小的空间。
在外,万佛林立,佛像金身在日光掩映下反射着璀璨的金光,双眸无悲无喜地注视着这一切。
向内,静得只剩下两人绵长的呼吸声。
温寒烟稍微蹙眉,那热意仿佛穿透一层衣料,顺着脚踝向上蔓延,一路蔓延到耳根。
她侧身退开半步,却见那如墨的衣摆顺着两人月退间向下坠,再次紧贴上她脚边。
而那人丝毫不懂得避讳,反倒更加伸展开两条长腿,若有若无的热度再次蔓延过来。
温寒烟动作停下,抬眸瞪了裴烬一眼。
俊美无俦的玄衣男子也正看着她,一双狭长微挑的眼眸似笑非笑。
“见到我,怎么这么大反应?”他悠悠然开口,语调散漫,“慢点。”
一边说,裴烬一边伸出左手握住温寒烟手腕,反手一拽。
温寒烟重心晃了晃,下意识伸出另一只手撑住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而她正对着裴烬胸膛。
对方似乎早有预料,修长的手指稍微抬起两根,将她另一只手也一并纳入了掌心。
裴烬睁开眼睛。
“即便你如何喜欢此处,也该讲一讲先来后到吧。”
他不轻不重握着她手腕,翘起唇角轻缓道,“扰人清梦,小师妹。”
“小师妹”三字入耳,分明是寻常的称呼,不知为什么,从裴烬口中说出来,就染上了一点莫名的暧昧戏谑。
温寒烟睨了裴烬一眼,倒是没有否认,也没再用力挣扎。
她并不打算在此地同裴烬斗法,更别提是她用两只手,而对方只用一只手。
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单手再怎么样也难敌双手。
是她欺负他。
“你怎么也在这?”温寒烟伸脚轻轻踢了一下裴烬小腿,示意他让出些位置。
裴烬顺势动了动,一条长腿懒洋洋挪开。
他肩膀用力一撑树干,微倾身看向她。
“自然是因为梦中有人告诉我,在这里能等到我心里想着的那个人。”
额发浮动,他晃了晃掌心,她两只手也随着他动作摆了摆,“你看,这不是等到了么?”
温寒烟一愣。
此处空间本就逼仄,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裴烬的靠近愈发极速缩窄。
在层层叠叠的枝叶之外,是万佛林立的无间堂,而他们在万佛注视下,于狭窄的枝叶间彼此靠近,就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这样近的距离,温寒烟透过裴烬眉间垂落的碎发,清楚地看见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此刻那眼睛里漾着稀薄的月光,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温寒烟吐息乱了一拍。
她眼也不眨一把推开他,对他所言避而不谈,只是道:“既然来了,便同我一起等。”
裴烬顺着她力道退开些许,眼神却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
分明周遭一片昏暗,她一身雪衣却似月华般皎皎,成了他眼中唯一的亮色。
那么令人挪不开视线。
所以,他更不能令他的月亮,被什么乱七八糟的小鬼给欺负了。
“好啊。”裴烬重新没骨头一般靠回去,打个呵欠又重新闭上眼睛。
他意味深长一笑,“只是不知,这一次等来的,究竟是什么了。”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
灰云如铅,无声将霞光一点点吞噬,随着狂风一同倾轧下来。
梧桐枝叶随风摇晃,簌簌而动。
星星点点的雨珠坠落下来。
雨打梧桐,噼里啪啦的响声自耳畔逐渐蔓延向远方,此起彼伏的雨声之中,整个即云寺陷落在即将散尽的天光之中,仿佛被蒙上一层朦朦胧胧薄雾。
温寒烟岿然不动守在枝木之间,任凭枝木扫过脸侧,一双眼睛极深也极冷,定定注视着前方。
雨珠落不在她身上,羽化境的修士,即便并未主动隔绝寒暑雨雪,一层薄薄的灵力也自发笼罩上躯体,隔绝一切严寒异状。
温寒烟坐在原地等了许久,却不仅并未等到凭空而生的灵力,就连人影都没见到几个。
她并不确定今夜一定会出事,但若此事当真与她和裴烬有关,那些即云寺弟子所言便没有错。
的确是因为他们身在即云寺中,眼下这些怪事才会突然发生得如此频繁。
温寒烟想了想,再次压制修为真元,经脉中汹涌的灵力躁动着,被挤压着重新回到丹田之内。
冰冷的细雨落在白衣之上,瞬间洇开一片淡淡的澜痕。
温寒烟披着雨雾,聚精会神盯着无间堂。
雨落了又散,远方在黑暗中沉睡的天际线,渐次透出一片蒙蒙亮色。
不知过去了多久,温寒烟总算看见一名小和尚经过。
然后毫发无损地离开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
另一边,闻思几乎感觉自己的眼睛酸得快要掉出来。
在他身后,八名即云寺精锐弟子眼睛瞪得像铜铃,一瞬不瞬盯着不远处,眼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色血丝。
“闻思长老。”一人瞪着眼睛,眼也不眨地说,“第一千二百二十六名弟子来了。”
闻思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此处是静思堂,是即云寺弟子打坐禅修之处。
先前他并未意识到,直到今夜,才有如此深刻的认知。
原来即云寺弟子如此勤奋刻苦,一夜之间,一个打坐静修之处,竟有这么多人来往。
起初,每一个前来静思堂的弟子,他们都死死盯着。
哪怕只是简单地取灵牌入洞府这样简单的事情,他们也眼都不眨地看,生怕漏掉了什么细节。
然而在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被重复一千多次之后,所有人都麻了。
天光乍亮,一片死寂的静思堂中,逐渐传来响动。
微弱的交谈声、脚步声、水流洗漱声,仿佛从另一个复苏的世界传来。
一名小和尚呵欠连天地走出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门前落叶。
闻思身后,一名即云寺精锐瞪圆了眼睛,维持着这个表情缓缓地打了个呵欠。
刷,刷。
宽大的扫帚拂过门前落叶,原本便昏昏欲睡的几名即云寺精锐感觉精神愈发恍惚。
其实平日里,他们也不至于如此容易犯困,认真打坐起来,几日不眠都是常有的事。
但是着实架不住盯着所有人的一言一行,整整看了一晚上。
闻思最后看一眼静思堂,门前只有一个小和尚,睡眼惺忪地扫着落叶。
“今日甚幸,并无弟子伤亡。”闻思双手合十,虎口衔着厚重佛珠,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你们便先自行回房休息吧。”
闻思起身,几名弟子却纹丝不动,眼睛甚至睁得更圆了。
“怎么了?睁着的时间太久,眼睛闭不上了?”
“不、不是的……长老……”一名弟子声音发颤,指着他身后,“您看……”
恰在此时,一抹白光自余光中闪过。
闻思心头猛然一沉,他身体突然变得很冷,在这一瞬间,仿佛僵硬到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控制。
整个人宛若沉入冰冷的水底,缓缓地、缓缓地下坠。
闻思额前青筋暴起,他爆喝一声,用力攥紧法杖撑地。
那一瞬间的桎梏感陡然如潮水般散去,一切都恢复了寻常。
水声,脚步声,还有身边弟子因颤抖而发出的牙关碰撞声。
闻思不知道他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些随他而来,即云寺中百里挑一的精锐们,脸上的神情却极其精彩。
仿佛看见了这世上最不可名状的恐怖。
闻思倏地回过头。
云桑(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