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跃而上,心念微动,催动乘风辇,骤然拔地而起数十丈,疾驰向苍茫的夜色之中。
乘风辇一路维持在险些就要跟丢的距离,自潇湘剑宗上空掠出,穿过南州,直直向西而行,一个时辰的功夫,便进入了商州,速度缓缓下降,自云层间逐渐向下落去。
温寒烟坐在乘风辇边缘,扒着一扇小窗向下看。
狂风吹得她发丝乱舞,青丝融入夜色,温寒烟微微睁大眼睛。
于高空之上她尚且辨不分明,可景致一放大,她陡然觉得熟悉。
青阳。
她的家便在青阳。
心里那个声音越来越确定,温寒烟生涩地掐诀,催动乘风辇重新冲入云海之中。
师尊为何会今夜独自前往青阳?
说不定,他当真是打算将她娘亲接到落云峰看她,给她一个惊喜。
既然是惊喜,还是留一线朦胧的余地更好。
温寒烟坐着乘风辇打算离开。
师尊待她这般好,她回去之后一定勤加修炼,不再让他操心难做。
师兄猜中了师尊心思,安慰了她,日后她也待他更好一些吧。
还有娘亲,她第一次来落云峰,这里神奇的东西那么多,她该先带着娘亲看什么比较好?
她整日住的洞府要看,师尊亲手给她做的木剑也要看,还有她现在坐得乘风辇……那都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话本子故事里才能见到的东西。
她还要给娘亲很多很多的东西,如今她们不用再去寻干芦花了,她可以去求师尊和师兄,给她一些灵符,塞得满满地给娘亲带回去。
不止今年寒冬,明年,后年……往后的每一个冬天,都要娘亲能温温暖暖地度过。
再也不会冷。
空气中冷不丁飘来一抹气息,很淡,染着些许的腥气,灌入鼻腔中又觉得有些甜,甜腥气交织着包裹住温寒烟,她突然觉得恶心想吐。
乘风辇在墨色的云雾之中倏然一顿,紧接着,调转方向俯冲而下。
不大的村落陷落在一片黯淡的苍茫之中,宁静祥和。
村中连一声狗叫都没有,所有的生命永远沉睡在这一片未明的夜。
一道灵光自雪色宽袖间亮起,迫人剑意四溢而出,周遭矮破的房屋承受不了这样的威压,齐齐倾頽倒塌。
轰然一声,燎乱的火星坠入木屑碎石之间,被灵风猛然震荡开来。
温寒烟自乘风辇上跌跌撞撞下来,在浩瀚的罡风中抬眸,撞进一片火海。
云澜剑尊一身白衣被火光映得发红,宛若流淌的血色,他负手立于一片废墟火海之中,转身的时候,冷漠的侧脸看上去近乎冷酷。
温寒烟瞳孔骤缩。
年少的她眼底倒映出通明的烈火,火焰熊熊灼烧着直冲天际,将沉暗的天幕染上一抹不祥的暗红。
那抹红又自混沌的云端坠落下来,落入五百年后的白衣女子眸中。
悲恸的情绪在心底聚集。
好像不是凭空而生的,而是早已存在许久,但她却从未察觉。
温寒烟眼睫翕动,冷不丁感觉脸上一阵湿意。
她怔然伸手一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恰在此时,她脚踝处一痛,像是有粗粝的树皮刮擦过她的皮肤,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温寒烟瞬间低下头,漫无边际的灼烧焦臭气味中,一个被浑身烧焦的人影一点点从火中爬出来,血肉模糊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脚踝。
“阿烟……”
“阿烟……”
“救我……阿烟……”
声音被烈火炙烤过,烧尽了如水的温柔,只剩下怨恨,宛若修罗厉鬼。
她声线陡然拔高。
“你说过会帮娘打跑所有的坏人的——”
“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
“为什么不救我?”
温寒烟闭上眼睛,眼尾落下一滴泪。
她已自幻象之中醒来,饶是身处烈焰之中,狂乱的火舌肆意吞噬着周遭一草一木,却分毫不沾她衣摆。
一切都是假的。
她的娘亲不会对她说出这种话。
娘亲是哪怕为了她受了委屈伤害,都会摸着她的头,努力笑着说没事的人。
是哪怕自己浑身都生了冻疮,还要里三层外三层,将所有能够御寒的衣物都往她身上裹的人。
旁人懂什么。
娘亲永远不会对她说这些话。
温寒烟踏碎幻象,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片刻,脚步倏然一停。
“阿烟……阿烟!”
“阿烟,你要去哪里啊?”
身后声音尖利急切,扭曲畸变成诡异的声调,宛若坠入深潭之中,最终竟一点点清晰浮出水面。
“阿烟,你都长这么大了……”
“娘亲真的好想你。”
温寒烟手指用力攥住袖摆,指腹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
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在某一个瞬间,她心里涌出一种冲动。
她好想留下来。
但是不可以。
浩荡剑风吹动温寒烟衣摆猎猎作响,她指腹一紧,随即猛然用力反手拔剑,一剑斩断虚妄。
往事已不能改变。
只有往前走才能报仇。
原来她六岁那年的高热根本并非什么巧合,记忆尽失更非天意——
可笑她曾一腔热忱,实则认贼作父。
温家村被屠戮尽灭之仇,她要报;
借她六岁那年高热封印她记忆之仇,她也要报;
在她体内种下无妄蛊,将她当作棋子肆意鱼肉之仇,她更要报。
幻象在她身后坍塌殆尽,化作万千灵光溃散,温寒烟足底碾过破碎的火光,于消散的漫天烈火之中,抬眸走向前方。
云澜剑尊。
温寒烟没什么情绪地默念这四个字。
她定要他的命,以祭娘亲在天之灵。
火红的凤凰花开了满枝,在时不时逸散而来的灵风中摇曳。
不远处灵光冲天,法阵虹光一时明一时灭,显然陷入一番苦战。
裴烬靠在树影间闭目养神,一条长腿微屈,手肘慵懒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凤凰花蕊。
掌心陡然一空。
他指节一顿,漫不经心掀起眼皮,身侧盛放的凤凰花丛不知何时散作灵光,点点溃败。
裴烬偏头避开风中几乎扑上他面门的光点,转头向远方望去。
九玄城幻象宛若被烈火烧尽的画卷,自上而下徐徐融化崩溃,整个九玄城都仿佛被挤压成僵硬呆板的平面,紧接着,一道拔地而起的剑光穿破出来,将整片画面绞碎。
风吹画卷,残页飘零,露出深掩的空茫炼狱,正中央悬浮着一枚宝玉,虹光绚烂,瑰靡夺目。
榕木也一寸寸湮灭,裴烬顺势一跃而下,气流掀起的碎石乱尘随风遁入乱象之中,瞬息间便像是被一阵无形的力道碾碎成尘。
裴烬长袖一扫,屈指探入风中。
霎时间,静谧的风倏然狂躁而起,利刃般的气流切割上他玄色宽袖,却寸步不得进,被一道明灭的猩红刀光阻隔在外。
呼啸的罡风浮动裴烬眉间碎发,他慢悠悠伸出手指一勾,宝玉落入他掌心之中。
[就这?]绿江虐文系统震惊道,[这样就结束了?]
裴烬薄唇微翘,温寒烟的速度比他预想中还要更快。
她心性意志坚韧程度,甚至超过了他的预料。
[这么优秀迷人的女子是你的亲亲老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赚大了?]
绿江虐文系统得意道,[我就不信你不动心!]
将掌心之物轻抛一下,稳稳接于双指之间,裴烬将宝玉凑近至眼前端详,不置可否。
再次撩起眼睫时,黑沉的眼底泛起淡而凛冽的杀意。
“出来吧。”他语调散漫,“难不成还要本座亲自来请你么?”
就在裴烬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周遭骤然刮起狂风,风中传来桀桀作响的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你怎会不受木声风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