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石榴(二)(1 / 1)

祸害 方寸间 5415 字 2个月前

许常怀和许常稚在一起很多年月。

近十年的光景,三千余天的时间。许常怀把胆小弱势的少年抚育成头戴王冠的青年,那些仰下人鼻息、不被人重视、甚至于连一丁点儿诟病也无人去提的苟活怯懦已经彻底消匿。他给予许常稚这株菟丝子攀附的枝桠,任由他吸取生存所需的水分和养分。属于许常稚的细小的、好似多触碰一下就会死亡的根系跟随着他在惊惧中讨好又依恋的笑钻进许常怀的皮肤。生根总是困难的,许常怀无数次端详许常稚美丽的脸,他沉默,又哼笑,用轻蔑的神情看许常稚脸上正滚落的泪珠。

许常怀尚小时就随着当今圣上参加过皇家举办的秋猎,看身穿甲胄的帝王举起饮过鲜血的长弓。人间的至高者箭无虚发,锋利的簇尖入肉后有野鹿匍匐于地。母亲精致雍容的脸陷在白狐柔软的毛发里,她染着丹蔻的手推着许常怀向前,却又止于东宫太子的后一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那时的许常怀学到诗经,他盯着发出鸣叫后费力喘气的林鹿,读与此刻情景丝毫不相干的句子,看死亡濒临时带来的悲壮的美。鹿的睫毛浓密又长,血浸湿了皮毛滴在大地上,秋风掠过树林和草地,带来泥土的腥气,带来尚有余温的血的腥气,这是吉祥、是之后三年的一帆风顺。天子拉着太子的手说完话后将他抱起。“怀儿。”皇帝上斜的凌冽的眼睛看向他,只一点儿父亲的温柔:“你的课业不错。”

许常怀手上也有长弓。

那日皇八子骑着自己的小马,于被穿梭着的日光照亮的森林里猎到一只白兔,他提着包扎好伤腿的兔子去找正休憩的母亲,最先入目的是当今圣上明黄色衣袍。贴身的宫女退避,营帐中只帝妃二人,瑾妃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看着许常怀的眼满是柔光。

“吾儿大勇。”皇帝赞叹后指了指兔子问,“为之奈何?”

养、杀、放。许常怀在学堂里就得出的三条路径在今上面前不能浑说,也不可做出选择,他提着兔子出声询问,然后屏气凝神听圣人言语。

“怀儿还小,如今天下大定,倒是可以多些同情之心。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皇帝的声音稳沉,好似在说给许常怀听,又好似不是。

“仁爱者性善。”

于是许常怀稚声稚气的:“那儿臣养着它,让它和母妃做个伴。”

“养它的方式有二,顺应天性或者驯化。”皇帝又说,“你如何选?”

这回许常怀好像是真的纠结了,他提着兔子的耳朵,还有婴儿肥的脸满是严肃。

“圣上。”这时候瑾妃开口,女人的语气娇嗔:“怀儿还小,能养活就阿弥陀佛了,驯化哪里是他的事情。万事万物,进了皇宫,自然为龙气马首是瞻。”

她和皇帝并排,年轻的脸拢在毛毛的衣领里,垂下睫毛,明丽的脸上笑意温婉。她柔声细语的,将野心也一并拢进。

那只野兔最后在瑾妃的宫殿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最后被许常怀斩杀于剑下。

少时的许常怀确实想过,为皇帝不多但独独给予过他的特殊的父爱,为自己在皇子中不算靠前的排行。他的母亲没有凤冕,自己也不占长嫡,做一个无害的王爷或许不错。许常怀任由那只野兔奔跑、将宫殿里的草地啃出裸露的地皮。他无法喜爱,于是学着忍受,可忍受是有限的,于是他举起了剑。

“皇帝要做什么。”他趴在母亲的怀里说得小声。瑾妃拍着他的背不言语,很多人在等他的下一句,他们想要确认他是否要参与一场名为人上之人的赌局。许常怀看着宫人正在修理的草地,好像嗅闻到了复杂的腥气。

“父皇是不是在驯化我?”

他的母妃笑了,纤长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许常怀的鼻尖:“怀儿,你的父皇也养育你。”

许常怀明白了,然后他在一个雪天,看到了抱着兔子的许常稚。

他养育许常稚这件事没有让任何除他心腹以外的人知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成长起来的许常怀已经可以甩掉一些属于自己父亲的耳目;母亲背后的势力庞大,但觊觎帝位者不是傀儡,他对外家亦能做到有所保留。许常稚,他的弟弟,有着舞女卑贱血脉的无用皇子,他惊鸿一督后立马决定要握在手中的颓溃的花朵,战栗地落在了许常怀一手打造出来的,只属于他的权利的最中心。

帝位,许常稚;许常稚,帝位。两样相差如天堑的东西在许常怀日复一日的注视下相钩连。许常稚无疑是下劣的,许常怀看着那张脆弱的脸,用沾了口脂的手去涂抹那张不拒绝他的颤抖的唇;帝位绝对是尊贵的,他踏上金銮殿的长阶,转身往下看时仿佛能看到无垠的国土。

课业、来自于兄长们的监视与试探,皇权路的每一步都在踩锋利的刀尖。许常怀想要得到更多,他观望,让欲念蛰伏。皇帝喜欢鲁莽又无害的,于是他逐渐生出几分鲁莽的凶戾;外家偏好识时务又藏锋者,他又比其他人少了几分圣贤的声名。伪装带来压抑,发泄又得到快意,他揉着许常稚饱满的耳垂,想起了天子昔日里的金口玉言。

“许常稚。”许常怀模拟着经他拆解后的帝王,“今后由我来养你。”

居住在皇宫最偏远处的皇子在另一个人的权势下变得贵不可言,往日不堪的种种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抹灭。他在不安和畏怯中受教,被养育,同时也被驯化,将自己的一切全权交给他的兄长。许常稚不比皇权,可仅有他和皇权时却又与皇权等高。“囡囡……囡囡……”许常怀发狂,只让他聆听本应该烂在肚子里的夺篡,于是许常稚机械地、好像又心甘情愿地使用他那张极美丽的脸和顺服的躯体回应。珍珠、宝石、簪花……他依赖日日施予他惶悚的许常怀,迎合那些脱离常规世俗的要求和喜好,只做他一个人的所有物。

“仁爱者性善。”许常怀也这样说,于是他在许常稚的身上行善,杀灭所有不尊十一皇子的人;“而世间善恶一体,光暗同源。”所以他又在许常稚身上作恶,要他担载属于自己的所有犯上和不伦。狂躁、爱欲、侵占……许常怀将全部新旧的东西通通丢给自己的弟弟,叫他也吐出属于人的七情六欲。天家的孩子操控人不需要书海或圣人教诲,许常怀也让许常稚踩在刀尖。他给他爱,下一刻又给他恨,他给他怜悯,又骤然地说他下贱。

许常稚总不明白,他被提拉、被反复无常的情绪拖拽,脆弱敏感似一只无爪牙的幼兽,可幼兽的承受亦是有限,他被千回百转的态度折磨疯癫。他有时想要自戕,但求生的意识让他选择苟活,无数的坍塌出现在他那张迷茫的脸上,连灰败都美得摄魂夺目。愚钝赐予许常稚透明、赐予他虚浮的没有一丝厚度的人生,或生或死,或喜或悲,许常稚能攀爬的只有兄长这一块浮木。

所以许常怀知道许常稚的所有。

许常稚是许常怀自己养出来的孩子,他的一举一动都曾由许常怀亲自把关,他看透许常稚的懦弱,看透许常稚游移不定的内心。他能识别出哪些是许常稚勉力做出来的逢迎,也能够确认哪些是许常稚真心实意的沉沦。人比起真正的器具多出一份思想,许常怀知道,也容忍那部分不能更改的逆叛,这可能出于爱欲,也可能出于他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掌控的自信。许常稚可以不喜爱饱熟的石榴,但他不能够不吞咽。

许常怀知道许常稚不爱他。

许常稚可以不爱许常怀,但他也不能够去爱其他人。

许常怀知道许常怀在为谁而笑。

初遇时许常怀让帝位和许常稚相伴,年岁渐长,他拥有更多时却再也没有做过让其他加入的打算。太多时候,许常怀的梦中总有一个人立在他的身侧,穿着华丽至极的袆衣。“河山在我们脚下,哥哥。”说话的人戴着凤冠从背后抱住他,怯怯生生,需要用他来支撑站起的身体。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许常怀有过那样的妄想,只属于他的许常稚,和他野心缠绕共生的许常稚,未免不可以和自己共拥一整片江山。

偏偏他学会了爱人。

许常稚不知道自己已经会爱人,这种先天的本能在许常怀日复一日的亵玩中被打碎,再现世后许常稚已经不知道那是什么。它没有多少,或者说并不浓烈,可许常稚想要触摸,去追逐他不明白的新奇感受。混沌又赤诚,困惑又坚定,不一样的许常稚美得不可方物,他长出脊骨,摇摇晃晃地,试图让自己站在人间。

这让许常怀沉迷,这也让许常怀愤怒。

他愤怒引导这一切的人不是自己,他愤怒许常稚为另一个人生出了心,而这又带来滔天的嫉妒,许常怀未曾料到那些紧附他的根系们会出逃,许常稚不可驯服的一部分有朝一日竟会对自己的哥哥显露刀锋。这是一种需要被纠正的贪魇,所以许常怀给予许常稚痛苦。

“还记得今日的雪吗?”烛火幽微,许常怀在克制下问话,他深知许常稚还受困于病痛,于是按压他尚肿胀的嘴唇的力度加大。许常稚还没有收敛好笑,闻言又开始慢吞的思考。白天才发生的事情没那么快忘却,突然间他脸红成一片,因为那份从身体外部扩散到内里的快感,但很快他肤色又变得苍白,为那个长久的,让他作呕的挤压。

“囡囡,你在为谁高兴?”

许常怀又问,他重新开始微笑,慢条斯理地解开沾上许常稚温度的衣袍。他在许常稚逐渐粗重和惶恐的呼吸中亲吻他颤颤巍巍的眼皮。许常怀用手去数自己吸吮出来的红痕,将自己的牙印留在许常稚因弓着脊背而愈发凸显出来的锁骨上。“好痛!”许常稚被突兀的惩罚吓到,紧张地喊出了这句,许常怀将他剥光,他上好药的乳头被按在冰冷的书桌上。

之后是性,痛苦的、逼迫着不让许常稚抒发的性。许常怀热烫的性器磨着他的大腿根,将本就通红的一片擦碰出血丝。娼妓、贱货、奴隶、交姌的狗……许常怀用了狠劲,将在进行腿交的自己也骂进去。他堵住许常稚的马眼,让他在交错的快感和痛意中睁大双眼,像蛇一样挣扎扭动。胸腔里的心跳得极快,许常稚因为缺氧而头昏,到最后也没能射精。许常怀捂住他即将求饶的嘴,任由那些咸涩的泪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很、很痛。”许常稚在许常怀松手后颓然地发出断续的、沙哑的声音。他张开腿跪坐在冰冷地面上,两只病弱的手支起还在抖动的上半身。他好久没有这样发疯过了,许常稚浑浑噩噩的脑海里出现这样一句。“你不开心吗?”近乎是反射的,许常稚委委屈屈地问出这句话,仰起的还留有泪痕的脸上也适时地出现了充满紧张的关心。这时候他又是许常怀弱不禁风的妻子了:“哥哥,你不要不开心。”

“你知道你为什么痛么?”

许常怀居高临下地看他,不断地抛出问询,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他有一套完整的控制许常稚的方法。他要叫许常稚猬缩,要将疼痛施予在他自己找寻到的美好之中。许常怀不会在许常稚的生命长河中离席,他要强硬地插进那份爱里,即便自己是与之对应的反面。

“囡囡,因为你笑了。”

因为你笑了,许常怀蹲下,笑着将自己的视线放平。“你总会想起他,他总会来找你。”

就像种子需要土地,就像珍珠需要蚌壳,爱意的来去需要付出代价。花朵不是凭空长出,明珠在未被包裹前只是沙砾;植株插在地上无法奔跑,合着壳的蚌是珍珠的囚牢。快乐和痛是伴生,如同许常怀口中的善恶光暗。

所以不是哥哥想让你难过,不是哥哥在刻意满足自己的欲念,这只是世界规定的一种法则。你想起他,你就要承受我,你为他而笑,肢体和心灵就要受折磨。有些事情发生多了就会成为习惯,而习惯会烙刻人的灵魂,久了久了,即便我不再存在,你看着他也会想起我。

许常怀将许常稚拢在怀里,以保护者的姿态。他明明说着可惜,说着其实哥哥也不愿意你受这样的苦,可语气是愉悦的。他说许常稚,这是你的选择,你也可以不再这么选择。

许常稚恍然,似乎听明白了。“哥哥。”他垂下头,看着因为束缚而变得淤青的手腕:“我不要再想他。”

于是胜利又一次向许常怀倾斜。

幼鸢天资愚钝,所以即便答应也要教一次二次三次。许常怀将自己的玉佩给许常稚,在他的额头上留下安抚的亲吻。囡囡可以只记得我,他亲切地说,教许常稚吞下过熟的石榴。

“你一直这样就好了。”厢房里,许常怀再一次重复了相同的惩戒,他理着呜咽找他安慰的许常稚濡湿的发,重新将那块玉佩戴好。

许常稚也是他的天下,许常怀知道。

为此他可以赐给他权柄。

春至,北境尚未化冰。

杨将军操练完兵是将近午时。天色碧蓝,拿枪的身体泛热,他随意抹去发鬓处滚滚落下的汗珠,把它们甩在了有着斑驳痕迹的地板上。

将领立在高台,入目是一大片黑黑压压的士兵头颅,他极目远眺,白雪覆盖住的大地寂静,如死般没有没有生机。突兀间,一匹暗棕色的马从远方向营地疾驰,沉地的雪被撞碎重新浮空,又随着马蹄的离去重重坠下。马背上的男人穿了一身黑色骑装,整个人的神色隐匿在头戴着的温暖的毛皮之下,他背后箭簇少了两根,想必在哪处和被拉起的弯弓一道刺穿了胡人的血肉。

这使得杨将军想起被改过的歌谣。

[既见修罗,云胡不喜。]

北境在冬季横生出一只猎犬,攀咬小股骚扰边境的胡民,他手段狠厉又擅长攻心,王庭派出的精兵无一返还。十几场血腥的交锋后,他们知道这位即便身受重伤也能干脆利落地砍下敌人头颅的青年是独狼而非猎犬。

顾拙。杨将军持疑,身上的汗失去热气,变成凉且腻烦的一滩:这家伙又单枪匹马地搞了什么?

大地没有响动,好在多了些嗡嗡风声,北境春晚,它尚有冬日的力气,刮在人脸上依旧生疼。他看着渐近的青年,想到暂住城郭的那尊大佛,没忍住啐了一口:“这死老太监什么时候回皇城?”

天子近侍远赴千里颁布圣旨,此等行为几十年只这一次。杨将军心惶,唯恐他手下的兵受帝王猜忌,待他矜矜业业阿谀、将这从帝都来的家伙奉为上宾后才得到对方一张舒展的笑颜。“杂家不司监军之职。”坐着的崔公公理了理下袍,不说要打道回府。“军械案之重大。”他如同毒勾的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所有官员的身上,“所以圣上让杂家多留些心。”

得了圣旨的顾拙坐在下位,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杨将军同情过顾拙。

这个年轻人坐着破败的马车来,身边只一位不会说话的奴仆,他发着高热,满是污垢的锦衣上血迹斑斑。军医检查后发现他琵琶骨上有四个创口极深的大洞,一边已经严重化脓。“死生由命。”那位哑仆将顾翡隐交代给他的话写给杨将军看,平凡的脸上不显怜悯。当时的杨将军没有深究同窗对亲生子的无情,只想到北境的军饷曾在顾拙的言谈间间接受益,思虑片刻后他沉声挽救:“既然已在我麾下,死活应由我定夺。”

随行的哑仆接到指令后点头,熟练地拿起笔开出药方,他请求杨将军在军队边缘搭建一个住所,并谢绝加一位小兵的提议。世家子的秘密多牵扯天潢贵胄,顾拙那张昏迷的嘴巴里吐出一个沈姓,来日就会有无辜性命被无故消去。

将军明白,所以他没有反对哑仆;但将军为一军之长,他要对自己手下的人命负责,于是杨将军只身赴账。

他所料不错,更确确实实听到了一个名姓。

杨将军心中惊涛骇浪,转眼回去只想掐死当初做决定的自己。若那份自昏迷中说出来的言语是眼前这个重病青年对其中一位皇子的忠心,无论谁他都做好了接受并应对的准备,但并不是。

顾拙实实在在地在犯名为篡夺的滔天大罪。

杨将军的妻子出自钟鸣鼎食之家,高贵的门法。

许常稚自那日的窃听后再没有出过暂居的府门,因那一场祸事,许常怀清理内奸的手段冷酷残忍,可即便这样他也没能收回因自己弟弟走失而大乱的阵脚。许常稚明明在他身边,还是那张蛊惑人心的美人面,还是那双蒙昧迷茫的眼,他却觉得眼前人如风般无法抓握。

他无法向许常稚言说,又陷入他们诺许白首的怪圈。曾经只属于许常稚的不安感拓印他身,许常怀也遭受无皮骨之伤但锥心的痛,他凝视许常稚,对方一怔,咬唇怯怯将怀抱放开给他的同时解开了他亲手系上的腰带。

许常稚做此举动时面容疑惑,可行云流水的之后由不得他再想许多。许常怀手掌温热,他主动向前,好似已经意乱情迷。

唇口柔软,在相碰时许常稚闭眼,带弱气的眉头微蹙,如画册里倚拦远眺的病美人。他仰头,鼻息即便努力压住还显急慌,吞咽是苦行,许常稚因跟不上进度惶措落泪。吻毕后他支不起身体,空茫的脸上湿润的嘴微张,隐约间可看到赤艳的舌。许常稚不谙世事又受刑罚,像传闻里被人类索要珍珠的无辜鲛妖。

许常怀对这样的行为习惯,他的弟弟在面对危险时总表现得脆弱无害,只消意味深长的一眼,他仿佛就甘之如饴地将自己的全部递上。

天生诱人的娼货不会说太多言语,可他亦有脱困的法门。许常稚颤巍巍睁开泪盈盈的双目,与哥哥交缠的手指骨绵软,他将整个许常怀盛在湿润又带着点依恋的瞳中,一派柔媚又任君采撷的模样。

许常怀受用,在拨弄发簪时恍惚将现在与以前和未来融合,许常稚依旧是那个用身体祭祀的许常稚,他们当中从未出现搅乱春池的法,即便如此脸上还是没有慌张。许常怀和许常稚卧在床榻上,皮肤紧贴,发丝纠缠。他性器勃发着,却迟迟未进到下一步。

许常怀想要交媾,想要听许常稚在极端的淫乐下发出纯熟的、充满欲念的叫嚷。去支配他纤细的腰、去啃噬那对石榴红的乳头,自己一直都那样做。可现在的许常稚不一样,端王咬着自己弟弟的耳垂,觉得此刻哪怕是一个吻也心甘。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样留住你?他在许常稚暧昧地用“我腰间系着你的白玉”示爱时感受到他对新婚的呵护,同时好像有船在驶离,这样的冲击让许常怀知晓似乎自己也有无法触碰到的一部分。“哥哥,你不要瞒着我。”许常稚主动将唇贴在他的耳垂,懵懂地在他身上释解爱。他全心全意地打开身心给许常怀看他领悟到的所有,可他不知道许常怀的眼前也会起雾。

他回答不出自己的设问,应对时失了大分寸。“我该怎样留住你?”许常怀在巨大的沉落间走上歧路。他推拒这个问题,把它换成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爱你该做些什么?”许常稚满心满眼看他,刚哭完的脸上爱意盈盈。

性欲。许常怀以沉默回答。

他好像在骗许常稚,又好像在骗自己。

沈穗撩开厚厚的床纱,入目是许常稚被红绳缠绕的双腿,他身上囫囵套了一件宽大寝衣,未栓的绳结让半个肩头裸露。许常怀那日混乱后恢复常态,比起爱人端王擅长的还是掌控。他们交了不同的答卷,而许常稚不清楚,浑然不知他已经在和自己的哥哥博弈。

他听从许常怀的话,在床笫中,在许常怀条分缕析的关于朝廷的政事里。许常稚开始学习,为许常怀而学习,即使脚踩着明火也在前进。他满足许常怀的性,满足许常怀愈发控制不住的占有欲,很多时候许常稚梦到那个人,于是人又开始被撕扯。他心很疼,怯怯地说对不起。

许常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沈穗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有时候她同情顾拙,有时候她替许常怀遗憾。安王真像个妖怪啊,她无褒无贬地说这样一句,越来越好奇许常稚今后的命运。

这次许常怀有急事外出,确认自己短时间内回来不了才传令给沈穗收拾狼藉。许常稚躬起身体睡得昏沉,感受到光后才费力地睁开了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他羸弱又不设防的姿态太容易勾起人的施虐欲,空气里麝香味浓得令人作呕。沈穗整理完许常稚沾着体液的鸦黑头发,发现除已经干涸的腿根外,连睫毛都有淡淡的腥气。

近来的许常稚总有一种烂熟芳香,像石榴,又好似掉进风雨里的桂花。许常怀见了沈穗一面,轻而易举地知道许常稚转性的原因。“爱你应该做什么?”他给许常稚回答,企图让许常稚彻彻底底沉浸于肉欲之中。人难以戒掉成瘾的行为,许常稚凡心凡身,所以他理应也受困。

许常怀暂时地夺走了沈穗的声音,他代替沈穗成为许常稚信赖的话事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许常稚开始不推拒许常怀突如其来的兴趣,也会在夜里、在同睡的床榻间小声地提出自己的需求。背部的刺青仅做观赏,他在二十三岁迟迟迎来性欲浓烈的时期。

许常怀时而温柔、时而又冷硬,所以他的一切让许常稚好难明白。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可许常怀说不。他说幼鸢,我仍有烦忧。于是许常稚尝试着去解决,他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淫荡,性爱让他浑浑噩噩。许常稚看见许常怀,身体里的痒意就催促着他露出舌尖。

许常怀在盼自己弟弟变化完成的那一天,那时他就可以告诉许常稚他已经学会爱,告诉他他的哥哥也不会有因失去产生的疼痛。

许常怀再无烦忧,也无不安了。

春和景明。

庙堂处赤色千里马传来远疆喜报,与天朝对峙了十几年的王庭在最新一次的权力更迭时出了大差错。新的掌权人凶狠有余而经验不足,为坐稳位置,他不得不选择在更近一步时转向投诚。

帝王依旧是沉稳冷肃的神色,但前朝后宫的凝重气氛都消减许多。崔总管的密信后至,字字甚慎,天子读完纸张,摩挲着拇指间的扳指,抬头悠悠地看窗外春色。

“怀儿。”他同身边相处了几十年的老人交谈,“是不是慢了一些?”

“圣上。”那老人回,“殿下虽不在蛮人险地,身边的蛇虫也非一般难缠。”

皇帝轻笑,用一声上扬的“嗯?”结束了这场对话。

而许常怀一如既往。

那次密谈中最后出声的人是州府政场的主心骨,仕途和家底都干净,与周遭或另外皇权似乎没有任何关联。兵器一事牵扯重大,能挡帝王之怒保亨通官运的人老练狠辣程度难以估算。许常怀候待,一段时间未有声响后是京城先收到了弹劾的端王的奏章。

许常稚蓄积于膝盖处的余毒因暖春再次凶猛来犯,不单单腿脚连头额也钝痛昏沉。端王先沉默,随后在自己弟弟笨拙饱和的爱意中败下阵来,出自药谷的年轻圣手终于被允许往安王的身上施针。少年人看着和他身量相差无几,皱着眉头,满脸浮艳病粉的青年,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熏香安神,许常稚在带着些涩味的药香中陷入睡眠,衣袍下的手指却倔强勾缠许常怀的,仿佛眼前这个人是他无可分割的半身。爱恋出自唇口:“哥哥……”他在梦境中细语呢喃,眉尖舒展若翩蝶。鸥鹭于藕花处起跳,纯然浓烈的爱欲醉人。

囡囡回忆起了属于我们的哪一桩?许常怀曲起食指刮许常怀被针烘得热热的面颊,神色怔然。脑海里闪现的所有都不美好,他问许常稚,声音只虚虚飘在空气中:“幼鸢能否告诉哥哥,是何时、在何地,我曾也让你快乐。”

而醒来的许常稚不记得。

药物浸染四肢百骸,他睡得辛苦。不熟悉的往事被割裂成无数片段在许常稚梦境中浮沉,有一小部分包裹着黑色的浓雾,跟随着他在碎片中穿梭。许常稚在劳累中费力地伸出手指触摸,来人的话和声音都不分明,但也珍之重之。“你是在蕴养珍珠吗?”他在莫名的安宁中吃吃地笑,“要大颗的、莹润的,串在我的流苏簪子上做吊坠。”

许常稚咬了咬嘴巴,桃花眼处睫毛颤颤,春意实在羞怯得很:“我……我学过……我保证它们不会摇晃。”

他说完这句话后疲倦感席卷全身,只手掌处温热不断。按照以往他总惊跳,惧怕随之而来的触摸及唇舌。但现在他选择回握,动作却比往前多了一丝慌张。非是爱的伦德,他总觉得自己不能够将这样的一切大喇喇表露在浓雾面前。游移的光影让他目眩,许常稚脚踏着月光,心念忽地一定。

他在一个夜晚赤足踏上一个人的膝盖,从此权利不再为赠与。

于是许常稚看着那些他无法涉足的黑影,命令它们保持沉默。

许常怀……他感受那份热源,在陌生记忆不断闪回中挑选被柔情覆满的片段。我爱他。许常稚在入梦后仍记得自己的判断,于是擅自将那些痛苦作为相爱的险阻。他不知道自己正捡拾的是曾经的许常稚奋力埋藏的一部分,许常怀有着与他过分亲近的血缘。

他舒展着眉宇亲昵地唤哥哥,依恋的声音从梦境到现实,因为瘦小的、像细草一样被风吹得摇晃的许常稚也在那样做——少年人穿着华服,青纱的裙摆在大殿上拖出很长一条,他解下足踝处的铃铛,双手提着裙角小心又生涩地慢步行至闭目休憩的许常怀的跟前。尊贵的皇子容貌冷然锋利,许常稚用手摸了摸自己嘴唇上被许常怀咬得微陷的印子,红着脸对自己说:

“许常稚。”

“囡囡。”

“你过的是好时日。”

虚空中真实的一切化作湖中光影,用手去碰也只捞得一片盈盈水光。许常稚醒后记忆如雾气一般消散,他看着守在一旁的许常怀,僵硬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动了动。

“哥哥。”许常稚轻快地说,“你长了小胡子。”

然后许常怀也笑了,眉心间那道显眼的竖纹像泡泡一样“嘭”地消失。他在久长的紧绷后吐出浊气,捏了捏自己弟弟软和的面颊。

事情总归要继续进行下去。

小大夫是个严肃的娃娃脸,他医术精湛,许常怀面对他比面对其他人更多一份郑重。沈穗因事回到安王封地,其余仆役对许常稚畏惧大过了解,许常怀有事外出时能陪他解闷的人只有小大夫。男孩儿收了针,在许常稚轻声说“痛”时激动地皱起一整张脸。

“我的手法除了略逊我阿奶之外普天之下无人能敌,出师后扎那么多人只你喊痛。他说你受苦太多对刺激敏感叫我多仔细多用心,你这、你这明明就是娇气。”

许常稚头次遇见愿意和他谈话的人,震惊先达,对于他的话语没有及时的反应。安王着白衫,黑如鸦羽的头发被白色缎带捆成一束放在一侧肩膀,额角边留下的两缕堪堪搭在耳朵旁,微风拂叶一样晃荡。他没有上妆,薄皮里白中透着粉。宛若天成的清水芙蓉。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1

有灵息依傍的人不该受教,小大夫说完那句话后才惊觉那是指责。“不是。”他磕磕绊绊,严肃的脸上接连出现裂缝:“娇气、娇气也很好。”

小大夫说了过分的话,正犹豫该如何补救,那被指责的人却选择将此轻轻揭过。许常稚挽下衣袖,手上的长纱遮住了半张脸。病人勾翘的眼眸清亮,用怯怯的话语试探着:“那、那我下次不喊痛了。”

“他有些怕生但人很好。空青,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会和他做朋友。”

男人的话如魔咒一般在空青脑海里想起,这次却没有原先听到时那份不耐烦。“多大的人物能让我摧眉?”少年人曾几度不屑,天资和努力让他气傲心高,怪才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明显停滞生长的人面前折戟。

“是我医术不精让你受痛。”他讷讷,又再次郑重地说:“我会进步,所以能表露痛意很好。”

这时许常稚笑开,他经历过明显的困痛,即便是单纯的笑也有缕烟一样的忧愁。皇家唯一一位像纸片子一样薄削的皇子身体里满是禁药,空青和他聊天:“许……夫人,你想好吗?”

他这一句喊得纠纠结结,又恨恨在心中骂起另一个人来。许常稚见无人请他离开,知道自己或许能有一位新的陪伴者,他恢复些灵智后觉得这称呼实在有些太奇怪,思考了几息后说道:“我表字幼鸢,虽然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但你大约可以叫我阿言。”

许常稚在手掌上写下“言”字,不知为何心空落又伤感。

“约莫是想的?”他有些茫然,“有时候我也不知道。”

“我叫空青。你……阿言,你也可以叫我小石头!”

介绍完自己的小大夫脸颊鼓鼓,在对方软着声气说“小石头听上去不威武,平常还是叫你空青”时心被蹂弄得一塌糊涂。想到自己被人封了哑门穴去边关经受苦寒的大哥,这边锦衣玉食人还漂亮随和的日子着实好过太多。

“我是来治好你的。”空青看着逐渐走近的许常怀,他眼神复杂:“阿言,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本飞向皇宫的奏折拉开了许常怀和地方势力角逐的上的字,“做了又担负不起。”

一旁的公公接话:“世间女子不可小觑。”

皇帝冷睨他一眼,已经想好再换一位管事。

“粉艳杀人?非也。”

“是人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