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方应给她的俸禄和赠金自然不算在内。
粮食也只带了一点儿,还是她花钱买的,没办法,人总得吃点饭。
言方应此时在卢龙,从原平出发的只有她自己。
上车前,孟月池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在心里默算了下物候。
“朝廷免税的旨意已经下了,今年这原平城里大概不会有饿死之人吧?”
自言自语,她有些高兴。
“姑娘。”
马车停在了城门处。
孟
月池听见嬷嬷唤自己,从马车里探出头。
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是人。
“启玉衡十八年七月初九,天晴风畅,原平百姓兵卒数万余迎送帝西去繁京,老少相携,兵民扶持,行送至出城二十余里未绝。”
目睹这一幕的息猛娘站在城墙上嘴里啧啧有声。
“旁人十八岁生辰如何我不知晓,月池这十八岁生辰,真是天下难寻第二……怎么还有人把自己孩子塞车里了?”
“息将军,我也要走了。”
息猛娘看向自己身侧的高健男子。
“柳生尘,你要去何处呀?真的不打算投军?”
男子摇头。
“功名利禄不如我的剑,能用此剑助孟娘子行止戈活人之事,我只觉剑意又得精进,打算再去历练一番。”
听柳生尘这么说,息猛娘也不留人: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柳生尘刚要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听息猛娘突然开口说:
“你说的历练,不会是跟着我家月池吧?”
来无影去无踪的一代剑客差点摔死在原平城外。
从原平到繁京,一路上孟月池真是尝尽了出名的烦恼,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知道她样貌的,她每到一处总能被人认出来,然后就是各地的文士名流世家豪族竞相邀请。
孟月池无奈,只能作男子打扮,也不入大城,歇脚采买都去县城。
等她过了兖州,索性将车卖了,只和刘嬷嬷分骑两匹马,终于七月二十六日到了繁京。
七月二十七,孟月池穿着一身石蜜色素纱袍,跟着一位容貌端丽的女官一路曲折,终于到了一间净室之外。
“孟小娘子稍待片刻。”
孟月池微微低着头,她闻到了淡淡的檀香气,应该是从殿内传来的,最好的檀香,千金一两。
站在这儿倒是挺赚。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女官跟人打招呼。
“见过梅侍郎。”
“这位就是孟月池孟小娘子?”
听见女子的声音,孟月池恭谨行礼。
“学生孟月池,见过梅侍郎。”
“你低着头,如何能见过我?”
闻言,孟月池略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张素白清瘦的脸庞。
这位被女旧臣们视作仇寇的梅舸梅侍郎生了一副风月懒相顾的好相貌。
梅雪君亦看着面前的女子,她才十八岁,像是一朵将开的玉兰。
“我听闻从前人们称你是庐陵明月。”
孟月池的脸木着,只带一点客气微笑。
“你可知如今的繁京称你是什么?”
孟月池只说:
“学生不知。”
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微微前倾身子,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能让五万人厮杀相食,又能驱水鬼阻十万叛军于河上,人们现在叫你是素手阎罗。”
比庐陵明月好听。
孟月池真心这么想。
姑娘请披黄袍(十四)
梅舸说话时候一直看着这个过于年轻的女子,却见她的脸上并无神色变化。
略直起身,这位当朝吏部侍郎垂下眼眸,语气徐缓:
“年纪轻轻,恶名若此,那些女旧臣之后自诩君子如玉,可不会把你视作同类。”
说罢,她低笑了一声,迈步离开了殿前。
又过了一会儿,有女官出来,传了孟月池进去。
“草民孟月池,叩见陛下万岁。”
议政殿后的内殿并不如何空旷,孟月池所跪的地方距离御座约有三丈之遥,她行完大礼之后正好听见了更漏水滴的声音。
显得这殿内极为安静。
“孟小娘子,你让朕看看你的手。”
孟月池愣了下,御座上的皇帝却已经起身,大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万俟玥抓住年轻女子的一只手翻来覆去打量,这手并不如何白皙,因为常年执笔,指骨变形,腕骨明显,翻过来再看掌心,自手指到手掌全都有厚厚薄薄的茧子。
尤其是掌心处的横茧,这是马鞭缰绳磨出来的。
“你是骑马来的繁京?”
孟月池一直低着头,只答说:
“启禀陛下,因得诏书,草民不敢拖延。”
“从齐州到繁京,你是取道濮州?那一路可有两千多里……你在齐州杀过人么?”
“启禀陛下,杀过。”
万俟玥看着这个神色稳稳当当的小姑娘,笑着摆摆手。
“你别跪着了,起来给我讲讲。”
孟月池又行一礼,就站了起来。
直背而立,一旁侍候的女官神色微动。
看起来文弱单薄的小娘子还真有些胆气,难怪能被人称作“素手阎罗”。
对于自己亲手杀人之事,孟月池并不避讳,傅寿等人想要夺原平以献叛军,证据确凿,她奉命代掌原平城,自然要杀之以儆效尤。
当然,在擒拿傅寿之前她放任流言、引蛇出洞的种种,她就不曾说了。
万俟玥没有回到御座之后,而是让人搬了凳子,她就在孟月池的近前坐下。
她对面前这个女孩儿有着无需遮掩的兴趣。
“你就一刀一刀,砍了十个人的脑袋?能砍得动么?”
“启禀陛下,草民骑马弓射都涉猎,力气还是有的,不过连砍十个人确实要花大力气,到第七个的时候草民就已经手腕发软了。”
万俟玥大笑出声,对一旁的女官说:
“她这般一本正经同朕说手腕发软,哈哈哈哈,朕未见之时当她是猛将,见了之后以为她是文弱小娘子,如今刚觉得她是猛将豪杰,她又跟朕说她手发软!哈哈哈哈!”
孟月池微微低着头,仿佛有几分年轻人被取笑时候的尴尬,却让万俟玥越发觉得这小娘子有趣。
“被五万叛军围城的时候,你怕么?”
“启禀陛下,不怕。”
“为什么不怕?”
“时值春寒,城外无粮草可用,原平城下开阔,叛军无匿藏之地,城中百姓以逸待劳守城之心远胜敌军攻城之念,天时地利人和,草民便不怕。”
“好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万俟玥的眼中满是赞赏之意。
“孟月池,你如今多大?”
“启禀陛下,草民生于玉衡初年。”
“玉衡初年……朕听说你是因为父辈乱定婚事才被免去了科举资格,也好,你要是真的科举入朝,当个规规矩矩的小文官倒是埋没了你这能文能武的本事,来人。”
有女官立刻上前。
“朕年少时候有一身银铠,取来让她换上。”
很快,那一身麒麟纹银铠就被取了过来。
铠甲既然是为当时的太子所制,自然精美之极,甲片也并不厚重,放了二三十年,依然银光璀璨。
看见孟月池将自己从前的甲衣穿在身上,万俟玥仿佛得到了一件极有趣的玩具,她端详片刻,又让女官取了梳子,给孟月池戴上了一顶银冠。
穿着纱袍的孟月池看起来有些文弱,穿上了铠甲却丝毫没有违和,见她认真被人摆布的样子,万俟玥几次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