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她要亲自去地谷边上看看,苏引连忙阻止,武桂心想了想,拿出了一件黑色的绣花大袍子。
不仅看起来旧旧的,还像件戏服。
“陛下您别嫌弃,这衣裳能保您不被魔气侵蚀。”
万俟悠看着上面堪称粗陋的刺绣,忽然笑了:“这不会也是骑鹅娘娘穿过的吧?她不是几百年前就飞升了吗?”
凳子桌子还好说,这衣裳实在不像是放了几百年的。
武桂心只笑。
万俟悠也不与她为难,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就把衣服套上了。
“还真有些像,只是陛下不爱翻跟头。”武桂心说话的声音极小,万俟悠没有听见。
地谷之外数十里之处就是朔北军兴建的护墙,万俟悠骑马到了那高墙下,最大的感想就是自己这些年投的钱没白花。
为了防止西北风将偶尔升起的魔气吹到朔州,高墙一侧甚至被浇筑了铁水,墙不是寻常的垂直样子,而是被造出
了一个弧度,让从西北来的风能沿着墙再兜转回去。
而守军在高墙之后穿着足以震慑这世上任何一支军队的全副铠甲。
这几年间,偶尔有奇异的魔物从低谷中出现,朔北军都将它们斩杀在了高墙之下。
穿着黑色的衣袍,万俟悠走到了地谷边上,看见了那株女萝。
女萝多是攀附松柏而生,这一株却不同,它攀在地谷的岩壁上,向着地谷的另一头蜿蜒,好像要把整个地谷都笼住似的。
西风萧索,而它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万俟悠走到它的边上,看见一根小小的藤对着自己招摇,她不是很确定,这是不是女萝在跟自己打招呼。
可她恍惚觉得,这女萝是有灵性的。
“自从有了这棵女萝,地谷的魔气少了一成,随着它渐渐生长变大,似乎会更少些。”
听见武桂心这么说,万俟悠弯下腰,摸了摸女萝的藤。
“若是能靠你化解地谷之威,我为你立庙。”
朔州可以有骑鹅娘娘庙,当然也可以有女萝娘娘庙。
前面的皇帝可以封什么还圣元君,她也可以封这女萝是护生元君。
“真有意思,旁人叫我山鬼,你却要给我立庙,我不要庙宇,你死后把你的尸身烧成灰填进这个地谷,我可以替你在这里吸纳两百年的魔气。”
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万俟悠向左右看去,却没看见一个陌生人。
只有那小小的一枝藤在风里摇啊摇。
真的是这个女萝在说话吗?
“旁人听不见的,你能听见,是因为你身上的衣服。”
万俟悠摸了下身上的衣袍,神色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同。
“你们凡人真有趣,明知道这地谷只会愈演愈烈,偏偏不肯放弃,又是清土,又是杀魔,又是治水,又是救灾,给了这凡人境一线生机,有了我这本不该有的山鬼。你的身体有神灵之气滋养,等你死了,身子烧成灰,让我吃了,我就能替你封住魔气了。”
又是一阵微风吹过,万俟悠想要再问什么,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看看武桂心,看看苏引,还有她身后带着朔北军护驾的江明雪,万俟悠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想填了这地谷而生出幻觉。
可下一刻,就在她的面前,那女萝硬生生长出了几丈,彻底扎根到了地谷的另一边。
幽深的地谷里猛然传来一阵风,仿佛是魔气升腾,武桂心连忙拉着万俟悠后退,江明雪带着朔北军挡在她们前面。
却没有魔气真的挣脱地谷。
在重重包围之中,万俟悠看着那根还在招摇的绿藤。
“好。”
她应下了。
下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失去了些气力。
天上的流云仿佛被风吹动渐渐成了一个猫头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猫头又消失了。
离开朔北,万俟悠快马回到了繁京。
这一年的冬至,她带着十几本书一同祭天。
那些书就是常用的治学经文,本本都是流传了千多年的传世之作。
站在寰丘的高台上,万俟悠对天诵书。
书还是那些书,只是所有的男尊女卑之言都被删掉了。
所有的释义都重新做了纠察更改。
“朕以书敬天,天未罚朕,可见也是认了这些书里的道理。”
万俟悠将那些书递给了翰林院的掌院百里妇行。
“从今日起,天下书院,以此书为准,科举文章,以此书之理定优劣。”
元戎十三年科举,三甲皆是女子,进士之中女子过半。
一时间,天下女子书院大兴,玉州的玉山书院被定为天下书院之首。
书院山长罗丝丝领旨入京受奉,偶遇了好友工部侍郎卓妩君。
工部尚书年迈,世人都道卓妩君会成为大启继太傅闻初梨、吏部尚书苏姮之后的第三位女尚书。
“其实当年我向陛下举荐你,也是受人所托。”
卓妩君看向自己的旧友,忽然一笑。
“你是想我能在司徒尧被弹劾一事上帮他一把。”
经营了浙闽两道多年的司徒尧原本要入京拜入中书省,却被人弹劾假公济私、收受贿赂,如今正在等着大理寺、刑部和通政司三方的查探结果。
罗丝丝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
“若是十年前,就算知道此事,我也会将他踩死。可如今,我只知道一件事……”
卓妩君笑着站起身。
“司徒尧一倒,浙闽一地就会落到楚平野之手,此番之事,也有他的手笔,楚平野坐大并非善局,此事,我会帮司徒尧一把。”
走到够高的地方,当年的一些恨似乎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卓侍郎对着自己旧日的好友行了一礼,算是谢过当年的提携之恩,便转身离开了。
陛下命她编纂天下水路集录,她忙着呢。
元戎十七年。
身子一贯康健的陛下病倒了。
这一病之后,她的身体似乎就一直没有彻底康复。
元戎二十年。
十二岁的同裕郡王之女万俟润被封为太子。
她的父亲姓江。
元戎二十三年,大旱。
陛下为赈灾一事七日未眠,昏厥在御案之前。
十五岁的太子万俟润奉旨监国。
元戎二十四年。
世家与宗室勾结谋反。
他们的同伙之中还有陛下从前宠爱过的侍君许停溪。
他们以为陛下已死,攻入皇城,却见陛下出现了在议政殿内。
龙座之上,四十七岁的万俟悠穿着一身长裙。
她笑容怡然,一只手撑着头。
“朕自己就是因乱而起,又怎会容得你们这些乱心留在朕身后?”
乱党诛灭一月之后。
年号元戎的大启第一位女帝万俟悠,病逝在了她从小长大的松园。
那一天,繁京下着小雨。
大启的茉莉,再也没有了过往的芬芳。
无愧
看见阿润跪在自己面前磕头的时候,万俟悠好一阵恍惚,才意识到自己是已经死了。
苏姮取出了她的遗诏,听见遗诏上说要焚尸撒于地谷,跪在内室外面的几个近臣都露出惊诧的模样。
万俟悠笑了。
没想到吧,她活着的时候不在乎的死后更不在乎,往地谷里一撒,什么生前身后,她这一生,来时干净,去时清静。
见苏姮念完了遗诏之后请阿润登基,肩膀都垮了下去,万俟悠轻轻一叹。
二十多年,她们君臣相得,现在她去了,苏姮也老了,越知微也老了……
幸好,她给阿润不光留下了一群得用的老臣,还有一群朝气蓬勃的新人,他们野心勃勃,正好可用来平衡朝局。
有这些年轻人在,均田改制一事想来还能继续推下去。
前路漫漫崎岖,她所做之事于这人间不过点滴,可惜,她走不下去了。
“万俟悠!”
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万俟悠转头看去,下一刻她就发现自己似乎换了一个地方,四下里都是发着金光的云雾,那些臣子、女官还有她给予厚望的太子都不见了踪影。
“万俟悠!你可有弑父杀兄,你可有愧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