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宝月苦笑,“那只是你觉得,别人可不这样觉得。晚晚一出生,她爹就被削了官职,我还亏损了身子,不调养个三两年休想再要第二个,老太太明面上没说什么,却也一记好眼色没有,我这才刚坐上月子,她就往二郎房中塞了好几个通房,简直把心思摆在了明面上。”
谢姝听了,神情不由静下,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能在这些事上乱出主意,安慰的话也不知该怎样去说,纠结拉扯半日,也只来上句:“我若此时抱来个小男孩,跟你换晚晚,你愿不愿意?”
卢宝月摇头摇得不假思索,俯首贴紧了女儿,手轻轻拍着襁褓,“莫说男孩,就是文曲星转世,武曲星下凡,来跟我换我的宝贝疙瘩,我也是不愿意的。”
“你尚处闺中,不知一朝为妇,处境如何艰难,整个崔家只有我一个外姓,再是明面上其乐融融,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人,我是个外人。”
“现在好了,我有了自己的孩儿,还是个女孩,男孩再是顶用,长大到底避母亲父,娶媳生子,与我划开界限。只有我的女儿是永远与我一条心的,我不必避讳她,她也不必避讳我,即便七老八十,娘俩也能在一个被窝慢说夜话,多美,多好。”
谢姝面上浮现艳羡,无限憧憬地道:“听你说的,我都想要个女儿了。”
卢宝月呸呸一声,笑道:“好不知羞的话,你连亲事未有着落,也想这些颠三倒四的,若是你娘在这,手该往你嘴上撕了。”
谢姝也呸呸一声,佯装愠怒,“天老爷作证,我可没往那些事情上想,谁说要女儿就必须自己生了?我现在就把晚晚抢走,捡个现成的养。”
作势便要伸手。
卢宝月笑着斥她,二人说笑一阵,又谈到游园那日的惊险,不由后怕连连,打定主意以后都不同李氏走动了。
“说到底,最可怜的就是你露儿姐。”
卢宝月叹息,“事已至此,也不知道还有谁能拉她一把。”
“那李噙露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蠢物!不识好歹的棒槌!”
天际残阳如血,贺兰香回房便连摔一架子的玉瓶撒气,雪腻的肤色都因过于恼火而染上层薄红,胸口上下浮动。
她昨日一夜未眠,本就乏累,因惦念着允下李太妃的诺言,早上强吊精神去找了她的好妹妹,结果好言相劝一整日,人家根本连记正眼都不带给,倒显得她贺兰香上赶着倒贴,腆着张脸找不痛快。
贺兰香怒火难消,连砸带骂:“若非因她姐姐,她以为我很乐意管她的闲事吗!我自己都还性命堪忧!”
细辛春燕站在门口,噤若寒蝉,别说开口,往前一步都不敢。
直到贺兰香捂着小腹,弯腰面呈痛苦之色,二人才按耐不住,上前焦急询问。
贺兰香眉头紧蹙,短短刹那,额头便沁出细密汗水,吞了两下喉咙,艰难张口道:“我肚子疼,我肚子好疼。”
春燕扶贺兰香到榻上歇息,细辛算着日子,加上贺兰香突发暴躁的性情,倏然脸一白道:“主子,您不会是……来癸水了吧?”
贺兰香身形一僵,整个人软在了榻上,却口吻强硬道:“不可能,如果到这一步都未曾有孕,那不是谢折有病,就是我有病!”
两个丫鬟没再往下说,只道代她更换衣物,也好更舒适些。
更衣更到一半,待等贺兰香看到亵衣上那一抹刺目的鲜艳红色,许久以来所承受的压力到底在此刻压垮了她,她将两个丫鬟通通赶出了房门,勒令任何人不得入内,独自蜷缩榻上,放声哭泣起来。
一直哭到天色将黑,她的头脑混沌一片,肚子很疼,人很害怕,半梦半醒中,喊的不是谢晖,是娘。
门被乍然推开,声音格外刺耳。
贺兰香下意识瞥去一眼,瞥到一抹熟悉高大的身影,整个人顿如惊弓之鸟,一下子往后蜷缩,用哭哑的嗓子狠狠质问:“你是来杀我的?你知道我没有怀孕?你现在就要杀我吗!”
谢折不语,迈开步伐,逐步逼近她。
贺兰香蜷缩到不能再退后,惊恐之下扭身将脸埋入床帐,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圆润单薄的肩头瑟瑟发抖。
一只大掌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生拖出去,未等她挣扎,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水便出现在她眼下,热气侵袭她的眼眶。
“趁热喝了。”
谢折眼底淡漠,无情冷目盯着面前弱小可怜的女子,话也薄冷,“别指望我会喂你。”
癸水
贺兰香被红糖的热气熏红了眼眶。
她怔怔看着碗中热汤, 又怔怔看着谢折,对视上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她警惕盛满泪光的眼眸颤了一下, 泛起无数粼粼滟光,一身坚硬倔强总算破出一条裂缝, 露出脆弱柔软的内里。
四目相对,她一把揽住了谢折的窄腰, 紧紧扑抱住了他,小声而怯懦地啜泣起来, 浑身抖个不停, 像抓住一截救命稻草。
谢折碗中热汤随这一记扑抱而晃动不已, 晃出碗沿少许, 眼见便要滴到那娇嫩粉白的肩膀上。
刹那之间,谢折伸出另只手,手背尽数接住热汤, 烫得青筋狰狞浮动,通红一片。
他面无波动,只沉声道:“再不喝, 我灌你了。”
贺兰香连忙止了哭声, 听话照做, 半边身子贴他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腰, 半边身子朝外,抬手捏住勺柄,一下下往嘴里喂着红糖水。
可她情绪未平, 手抖得实在厉害,拿勺子的手也不稳, 喂三口,两口都是洒在外面的,还净往自己身上浇,胸口都烫出好几道红痕,看着触目惊心。
但她就跟感觉不到疼似的,洒了就重新去舀,抽泣着往口中送,烫也不说。
倒是谢折,盯着她身上的烫伤处,浓黑的眉头越皱越紧。
忽然,他移走汤碗,一把扯开了贺兰香,将她摁坐仔细背靠软枕,自己再坐下,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红糖,不耐烦地吹了两下,伸了过去。
瓷勺贴红唇,勺柄传递热气,不仅是汤热,还有谢折手上的温度。
杀人如麻的手,也有活人该有的炽热。
贺兰香看着谢折,眼睛湿漉漉的,眼睫上还挂着未坠的泪。
张口,含住。
整勺热汤入口,甜香肆虐,唇齿生腻。
光滑瓷勺抵着柔软的舌头,深入又抽出,带出一条清亮纤细的黏丝,转瞬断开,不知是口水还是汤汁。
谢折又舀一勺,重复之前的动作,面无表情。
贺兰香不眨眼睛,亦像之前一般看着他,眼瞳澄澈。
媚骨天成的大美人身上,历来有一个共通点,便是违和而又浑然天成的童稚感。
天真与无辜混合,不似人性,更趋兽性,开心时便张扬恣意,难过便独自舔毛,感到委屈,便成了做错事的小狗小猫,不敢吱声也不敢乱动,耳朵趴着,单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你,直到把你的心肝瞧化,再舍不得苛责她。
谢折瞧着贺兰香的眼睛,无声隐忍着,额头的青筋都快绷紧成了弓弦,仍旧一言不发,只管喂她。
直到最后一口汤下肚,他放下汤碗,起身离去。
贺兰香便又重新扑抱住他的腰,如被所有人丢下一般,可怜低泣:“别走,留下陪我。”
谢折掌心覆上环在腰前的小手,逐渐施力,口吻决绝:“军营很忙。”
贺兰香不甘心,被扯下的手又改为抓住他的衣角,哽咽道:“那你……抱抱我。”
气氛僵持,高大如山的身影不为所动,不管身后是何等活色生香的尤物。
“抱抱我。”贺兰香拽紧他衣角的手打着可怜的哆嗦,偏还努力收紧,似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只为留下他。
谢折略回了头,正注视上美人泪盈盈的眼。
贺兰香抬脸,泪眼定定仰视他,“求你了……”
从眼神到语气,无亚于一把沾满蜜糖的钩子。
谢折转身,弯腰抱住了她。
这一抱,他便再没走成。
入夜,暮色终合,房中无灯无火,月色映花影,满地摇曳斑驳。
帐中翻起热浪,贺兰香胡乱吻着谢折,撕扯他的衣服,不像情-欲滋生,倒像盲目发泄,眼中泪水汹涌,伴着雨点般的吻,胡乱浸湿谢折的胸膛脖颈。
谢折未有动作,由着她胡闹,粗粝的手掌轻柔地揉着她肚子,试图缓解月信给她带来的疼痛。
“我觉得我,兴许是不能生了。”贺兰香脸埋在他的胸膛,唇上还沾着他身上的气息,哽咽发笑,轻描淡写,“过往三年都没能怀上,与你才只这区区几日,能当什么用,我早该想到的。”
“我才几岁起便每日被喂一堆香丸药茶,让我吃,我便吃了,现在回头想想,那些都是极为伤身之物,否则我也不必每逢月信便痛不欲生,我这身子早就不宜生育了,我早该想到的。”
她笑着哭,哭着笑,说:“谢折,我倒霉碰上了你,你也倒霉,碰上了我。”
谢折未语,俯首吻她身上烫痕,怀抱越发收紧。
贺兰香手臂环他脖颈,回搂了过去,像极了一对情深义重的交颈鸳鸯。
只不过戏的不是水,是明刀暗箭。
翌日,天际翻白,空气清冷,窗外萦绕幽袅薄雾。
贺兰香被鸟鸣声扰醒,下意识伸展腰身,未料刚动弹一下,腰上的手臂便又施了三分力度,将她禁锢个结实。
她心头略起波动,扭头看去,正对上枕旁人紧闭着的漆黑眉目。
大抵肃冷的人连做的梦也是肃冷的,谢折即便睡熟,眉头都是皱着的,像被压了千斤重担。
贺兰香瞧怔了眼。
这是他第一次留宿在她身边,他们俩昨晚甚至什么都没做,只是亲吻抚慰而已。
过往无数次彻夜缠绵,天亮之际,他都走得不带任何留恋。
贺兰香盯着那眉目,不由得伸出手,用柔软的指腹轻轻蹭了一下挺硬眉峰。
只一瞬间,缠在她腰上的铁掌便已倏然抬起,抓住她的手反扣掌心,力度摧石磨金。
谢折赫然睁眼,眼中杀气腾腾,警惕丛生,眈眈瞪看身旁女子。
“疼。”贺兰香闷哼一声,媚上眉梢,那副风情万种的祸水样子便又回来了,尾音微微上挑,打着旋儿勾人,“怎么,怕我杀了你啊?”
谢折甩开她的手,未置一词,起身下榻,捡起衣物穿上,又恢复了历来的冷硬模样,张腿便要离开。
贺兰香这回未再拦他,任由他走,神情渐渐沉冷下去。
她的肚子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她现在到底在面临什么。
晨风清凉,贺兰香伏在枕上,眼中媚色褪去,便是无尽迷茫,懒懒回忆半生光景,猜测自己最终的下场。
“我走之后,”谢折步伐忽然停住,口吻平淡,“会有人秘密上门给你诊脉。”
贺兰香愣了下子,眼中诧异与狐疑交加,转脸怔怔看着谢折的背影,有点看不懂他似的。
谢折话音顿了下,补充了句:“是我的亲信,不要害怕。”
之后便迈开大步,开门而出。
贺兰香没有出声,直到人消失在门外,她才缓慢回神,意识到谢折的意思。
他没有放弃她。
风吹薄雾,晕开涟漪。